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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尊敬的各位亲朋,各位毛友,”我清了清嗓子,努力让声音穿过水晶棺旁过于浓郁的百合香气,飘向台下唯一一位哭得睫毛膏快要融化的贵妇,“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,在这里送别我们共同的好伙伴,尊贵的纯血统波斯猫——路易十六·亚历山大陛下。”

贵妇肩头耸动,抽噎声更响了,怀里那只同样妆点得珠光宝气的博美犬被她勒得翻了个白眼。

我面无表情地继续念悼词,稿子是我昨晚刷着无聊综艺时随手编的:“陛下的一生,是传奇的一生,是奋斗的一生。他勇斗后院麻雀,智取厨房熏鱼,为领地安宁立下汗马功劳……” 念到“愿喵星没有绝育手术,愿陛下爪下的毛线球永远滚烫”时,我甚至听到了自己声音里一丝可疑的颤抖,大约是憋笑憋的。

这活儿干久了,心肠大概也会跟着一起被火化炉烤硬几分。每天送别形形色色的毛孩子,从名贵赛犬到小区一霸流浪猫,眼泪看得太多,反倒像成了某种程序化的背景音。我按部就班地操作着控制面板,看着那具华贵的猫棺平稳滑入火化炉。火焰腾起的瞬间,隔绝了外面贵妇陡然拔高的嚎哭,世界终于清静了。

刚松了口气,准备收拾东西摸会儿鱼,门口的风铃又响了。那声音怯生生的,带着点犹豫不决的试探,叮铃…叮铃铃…像一只犹豫着要不要落脚的鸟。

我抬眼看去。门口站着一个男人,像一片误入此地的、皱巴巴的阴影。他穿着件宽大得过分的灰格子衬衫,几乎要把他瘦削的肩膀吞没,深色牛仔裤洗得有些发白。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……嗯,一个普通的、侧面印着“Hello World!”字样的透明塑料仓鼠笼。笼子里铺着厚厚的木屑,一个小小的、淡黄色的毛团蜷缩在角落,一动不动。

他低着头,碎发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一个紧绷的下颌线。脚步挪得极其缓慢,仿佛脚下踩的不是殡仪馆的地砖,而是烧红的炭火。

“您好?”我尽量让声音显得温和,毕竟抱着刚“离开”的小宠物的主人,情绪通常都不太稳定。

他猛地一抖,像是被我的声音烫到了。抱着笼子的手臂又收紧了些,指关节用力到泛白。他飞快地抬眼瞥了我一下,那眼神仓皇得如同受惊的兔子,随即又死死盯住地面,仿佛那里刻着什么救命符咒。

“它……它走了。”声音很轻,带着一种奇怪的、被砂纸磨过的沙哑,挤牙膏似的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。

“请节哀,”我公式化地回应,引着他走向旁边那台专门处理小型宠物的迷你火化炉,“需要我们为它举行一个小小的告别仪式吗?或者您想亲自送它最后一程?”

他用力摇了摇头,动作幅度不大,却透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拒绝。他沉默地把笼子递向我,指尖在微微发抖,冰凉的塑料外壳碰触到我手背时,激起一小片鸡皮疙瘩。递出笼子的瞬间,他猛地低下头,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。没有嚎啕大哭,只有压抑到极致的、破碎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溢出,像是濒死的兽在挣扎。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冰冷的操作台金属面板上,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。

这场景……过于沉重了。见过太多眼泪,但这种压抑到骨头缝里的悲伤,还是让我心头微微一窒。他整个人缩在那件不合身的衬衫里,像一件被悲伤彻底击垮、揉皱了的旧衣服。

“别太难过了,”我干巴巴地安慰着,心里盘算着赶紧结束这单。小心翼翼地将那只小小的、柔软的淡黄色仓鼠躯体从笼子里取出来。小家伙身体已经僵硬冰冷,毫无生气。我把它轻轻放进迷你火化炉的托盘里。按下启动按钮前,我习惯性地看了那男人最后一眼。

他依旧低着头,肩膀抽动,眼泪无声地汹涌流淌,整个人沉浸在一片绝望的灰暗里。

“嗡——”低沉的机器启动声响起。炉膛内,细小的蓝色火苗精准地舔舐上去。

就在火焰即将彻底包裹那个小身体的刹那——

“窸窸窣窣……”

极其细微,却清晰得不容错辨的声音,从操作台上那个敞开的空仓鼠笼里传了出来。

我动作一僵,下意识地偏头看去。

笼子角落,那厚实的木屑堆……动了动。紧接着,一小撮木屑被拱开,一个毛茸茸的、淡黄色的小脑袋钻了出来!圆溜溜的黑色小眼睛茫然地眨巴了两下,似乎被骤然的光线晃到了。它极其人性化地、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,细小的前爪努力向前伸展,粉嫩的小嘴张开,打了一个无声的哈欠。然后,它旁若无人地用小爪子扒拉了一下旁边散落的几颗金黄玉米粒,抱在怀里,旁若无人地、咔嚓咔嚓地啃了起来!

啃得那叫一个投入,那叫一个香甜!

我僵在原地,手指还按在控制面板上,血液似乎瞬间凝固,又猛地冲向头顶,耳边嗡嗡作响。一股极其荒谬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窜了上来。炉膛里,火焰还在尽职尽责地燃烧着那个“遗体”,眼前,那只本该“长眠”的仓鼠,正啃玉米啃得欢快无比!

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。只有仓鼠啃玉米的“咔嚓”声,在死寂的操作间里显得格外清脆、响亮,甚至带着点嘲讽的意味。

我猛地扭头,看向那个男人。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,哭声戛然而止,挂着满脸的泪水,茫然地抬起了头。

他的视线先是茫然地扫过我凝固的表情,然后,顺着我惊悚的目光,缓缓地、一寸寸地移到了操作台上那个笼子里——

当他的目光聚焦在那只正捧着玉米粒大快朵颐、活蹦乱跳的仓鼠身上时,时间,仿佛再次被拉长、扭曲。

他脸上的表情,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揉碎、打乱、再强行拼接起来。极度的悲伤还残留在通红的眼眶和湿润的脸颊上,如同未干的油彩;而新生的震惊和一种世界崩塌般的茫然,如同潮水般迅速覆盖上来。他嘴巴微微张开,似乎想发出点声音,却只有一丝倒抽冷气的嘶哑气流。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,瞪得溜圆,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而放大,死死地锁住笼子里那只无忧无虑啃玉米的小东西。身体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,猛地晃了一下,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,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,发出沉闷的“咚”一声。

空气凝固了。操作间里只剩下迷你火化炉运作的低沉嗡鸣,和仓鼠啃噬玉米粒那清脆、规律得近乎诡异的“咔嚓、咔嚓”声。这声音此刻像小锤子一样,一下下敲打着紧绷到极致的神经。

他看着我,眼神空洞,嘴唇翕动了好几下,才终于挤出几个不成调的字:“它……它……”

我猛地吸了一口气,几乎是吼了出来,声音因为过于震惊而有些变调:“关火!快关火!” 同时手忙脚乱地去拍控制面板上的紧急停止按钮。火苗应声熄灭,炉膛里只剩下那个小小的、被烧焦了一小撮毛的……呃,某种替代物?还在冒着缕缕青烟。

我顾不上看炉子里那团尴尬的焦糊,一把拉开炉门,也顾不上烫,用镊子飞快地夹出那团东西扔进旁边的金属废料桶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脆响。然后,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回到了那个笼子上。

笼子里的小家伙似乎完全没被这阵骚动影响。它啃完了爪子里最后一粒玉米,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粉嫩的小爪子,然后歪着小脑袋,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看向外面两个呆若木鸡的巨型生物,小胡子还一抖一抖的。

我深吸一口气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点,尽管指尖还在微微发麻:“先生,我想……您的仓鼠,可能只是……睡得太沉了?” 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荒谬绝伦。

他依旧靠在墙上,像被抽掉了骨头,脸色苍白如纸,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只活生生的仓鼠,又看看那个还在冒烟的废料桶,最后,视线缓缓移到我脸上。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——残留的悲伤、巨大的困惑、世界观的崩塌、还有一丝……被当场抓包的、无地自容的狼狈?

他猛地低下头,避开了我的目光,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咕哝,像是溺水者最后的挣扎。然后,他以一种快得近乎逃跑的速度,一把抓起操作台上的仓鼠笼,甚至顾不上笼门还敞开着,转身就冲出了操作间!宽大的格子衬衫衣角在门口的风铃带起的急促“叮铃铃”声中,狼狈地一闪,消失了。

我站在原地,看着空荡荡的操作台,又看看废料桶里那团散发着焦糊味的、形迹可疑的“遗骸”,再回想那只仓鼠伸懒腰啃玉米的惬意模样……一股巨大的、荒诞的不真实感,混合着残留的震惊和一丝哭笑不得的荒谬,彻底把我淹没了。这算什么?行为艺术?新型诈骗?还是……某种极其诡异的都市传说?

第二天,同样的时间,那串怯生生的风铃声,如同设定好的闹钟,再次响起。

我抬起头,心脏没来由地沉了一下。

门口,那个穿着宽大灰格子衬衫的瘦削身影,果然又出现了。他怀里,依旧抱着那个印着“Hello World!”的透明塑料仓鼠笼。只是这一次,笼子里蜷缩在木屑上的,是一只圆滚滚的、奶茶色的小仓鼠,同样一动不动。

他低着头,视线黏在地砖缝隙上,仿佛那里刻着宇宙的终极答案。脚步挪得比昨天还要僵硬缓慢,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无形的荆棘丛里。走到操作台前,他依旧沉默,只是默默地把笼子往我这边推了推,动作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般的麻木。

我盯着那只奶茶色的小团子。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它光滑的皮毛上,看起来……很安详?但有了昨天的“惊魂”,我实在不敢再轻易下结论了。我清了清嗓子,声音刻意放得平稳:“先生,按照流程,我们需要先确认一下……” 我伸出手指,试探性地、极其缓慢地,隔着笼子的塑料壁,轻轻戳了一下那只“遗体”。

笼子里的小奶茶仓鼠,毫无反应。

他依旧低着头,碎发遮住了眼睛,但我能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,像一张拉满的弓。

我犹豫了一下,拿起旁边记录用的细长金属镊子,小心翼翼地、极其轻微地,从笼子缝隙伸进去,碰了碰那只奶茶仓鼠粉嫩的小爪子。

指尖传来微凉、柔软的触感。

一秒,两秒……

笼子里的小家伙,纹丝不动,连胡须都没有抖一下。

我屏住呼吸,又用镊子尖端极其轻微地拨了一下它露在外面的一小截尾巴尖。

依旧……毫无反应。

难道……这次是真的?昨天只是个离奇的意外?我狐疑地看了一眼那个几乎要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男人。他紧绷的侧脸线条透着一股视死如归的悲壮。

我定了定神,压下心头翻腾的疑虑。流程还是要走。我小心地打开笼门,伸手进去,准备将那只奶茶色的小团子取出来。指尖触碰到它温热(?)而柔软的小身体时——

“吱!”

一声短促、清晰、充满了委屈或者抗议的叫声,毫无预兆地炸响在安静的空气里!

我吓得手一哆嗦,猛地缩了回来,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去!

笼子里,那只前一秒还“安详长眠”的奶茶色仓鼠,此刻正翻了个身,四脚朝天,粉嫩的小肚皮一起一伏,黑豆似的眼睛半眯着,仿佛刚才那声“吱”只是我的幻听,它只是……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哼唧了一声?

我猛地抬头看向那个男人。他身体剧烈地一颤,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了。他飞快地、几乎是惊恐地抬头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交汇的刹那,我清晰地捕捉到了里面翻涌的慌乱、心虚和无措。下一秒,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,脖颈瞬间红透,一直蔓延到耳根。他放在操作台边缘的手,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死白。

“它……” 我张了张嘴,嗓子有点发干,指着笼子里那个又开始装死的小家伙,“它好像……还活着?”

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、意义不明的咕哝,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。然后,在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,他以一种比昨天更加迅捷、更加狼狈的姿态,一把抄起那个笼子,转身就逃!仓鼠笼在他慌乱的奔跑中哐当作响,笼子里那只奶茶色的“影帝”被颠得滚了一圈,终于彻底“醒”了,扒着笼壁,小脑袋好奇地探出来张望。

风铃被他撞得发出一连串刺耳的、毫无节奏的狂响,如同他此刻混乱的心跳。那件宽大的格子衬衫衣角,再次消失在门外刺目的阳光里,只留下操作间里一片死寂,和我脸上僵硬到近乎麻木的表情。

第三天,第四天……

那个穿着不合身格子衬衫的身影,如同打卡上班一样,准时出现在我的操作间门口。风铃声从最初的怯生生,到后来几乎带着一种麻木的、例行公事的意味。

笼子里的主角也在轮换:一只眼圈黑得像熬夜敲代码的黑熊仓鼠;一只毛色雪白、如同团子的小家伙;一只尾巴尖带着点棕色的……每一次,他都抱着“遗体”,低着头,沉默地递过来。每一次,在我进行那套越来越敷衍、越来越警惕的“验尸”流程时——有时是镊子轻触爪子,有时是故意制造点噪音——那只前一秒还“死”得透透的小家伙,总会在某个临界点,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“诈尸”。

黑眼圈的那位,在我假装要把笼子推进火化炉口时,猛地一个翻身,小爪子死死扒住了笼门边缘,小眼睛里充满了控诉。小白团子则是在我拿起记录本准备登记“死亡时间”时,突然在笼子里疯狂跑起了滚轮,吱嘎作响,活力四射。至于尾巴尖带棕色的那位,演技最为浮夸,在我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它冰凉的(伪装的)小鼻子时,它居然……打了个喷嚏!喷出了几粒细小的木屑!

每一次“诈尸”现场,那个男人——我后来偷偷翻看他登记时潦草写下的名字,沈默——的反应都如出一辙。从最初的惊慌失措、满脸通红、夺路而逃,到后来渐渐演变成一种麻木的、近乎绝望的平静。他只是在我指出仓鼠还活着时,飞快地看我一眼,眼神里混杂着难堪、哀求,还有一种“求你别问”的疲惫,然后沉默地、迅速地抓起笼子离开。

这种诡异的循环,像一场荒诞的默剧,日复一日地上演。它成功地将我心中那点仅存的、对宠物离世的职业性哀悯,彻底碾碎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熊熊燃烧的、混杂着强烈好奇和荒谬愤怒的火焰。

他到底在干什么?!训练仓鼠装死?然后千里迢迢送来殡仪馆表演?这是什么新型的减压方式?还是某种针对我个人的、极其无聊的恶作剧?我的耐心,在第五天那只长毛金丝熊在我假装按下火化按钮的瞬间,突然站起来作揖讨食的滑稽一幕中,彻底宣告耗尽。

不行,这诡异的谜团必须解开!再这样下去,我怀疑自己哪天会真的手滑,把某只装死不够投入的倒霉蛋给送进炉子。

下班后,我换下工作服,套了件不起眼的深色外套,戴上棒球帽压低了帽檐。当沈默抱着那个熟悉的“Hello World!”笼子,再次像一缕游魂般飘出殡仪馆大门时,我像个蹩脚的私家侦探,隔着十几米的距离,悄悄跟了上去。

他住的地方不远,就在殡仪馆后面隔了两条街的一个老式小区。环境有些杂乱,墙壁斑驳,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陈年油烟混合的气息。他住在顶楼,一扇锈迹斑斑的绿色铁门。

我躲在下一层楼梯的拐角阴影里,屏住呼吸,侧耳倾听。顶楼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哗啦声,然后是铁门被推开又关上的沉重闷响。

等待,像被拉长的橡皮筋。楼道里很安静,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电视声和孩子的嬉闹。就在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判断失误时,顶楼那扇门内,隐隐约约传来了说话声。

声音很模糊,隔着门板听不真切,但语调……很严肃,甚至带着点……教导主任般的严厉?

好奇心像猫爪一样挠着我的心。我踮着脚尖,像做贼一样,极其缓慢、极其小心地挪到顶楼。那扇绿色的铁门关着,但老旧的木质门框和门板之间,有着不算小的缝隙。

我把脸小心翼翼地凑近那条缝隙。光线很暗,只能勉强看清屋内的轮廓。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木屑、谷物和某种小动物体味的特殊气息从门缝里钻出来。

屋内的景象,让我的呼吸瞬间停滞。

沈默背对着门,蹲在地上。他面前,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四个仓鼠笼!正是这几天轮番上演“死亡戏码”的主角们!淡黄、奶茶、黑眼圈、小白团子、棕尾尖……一只不少!

他手里,正捧着那只奶茶色的仓鼠——就是第二天在我这里“吱”了一声的那位。他把它举到与自己视线平齐的高度,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专注。

“……听着,胖球,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,却字字清晰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,“装死,是一门艺术!精髓在于逼真!懂吗?逼真!”

那只叫“胖球”的奶茶仓鼠被他举着,四只小爪子悬空,一脸懵懂地看着他。

“首先,呼吸要放缓!要均匀!要若有若无!不能像昨天那样,我一靠近你就紧张得肚子起伏跟打鼓似的!太假了!一看就是装的!” 沈默的语气近乎痛心疾首,“还有你,煤球!”他指向旁边笼子里那只黑眼圈仓鼠,“眼神!眼神要放空!要失去焦距!要透着一股看破红尘的安详!你那是什么眼神?贼溜溜的!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吗?”

黑眼圈“煤球”被点名,缩了缩脖子,往木屑里钻了钻。

“最关键的!”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焦灼,他把“胖球”又举高了一点,另一只手指着它蓬松的大尾巴,“尾巴!尾巴绝对不能抖!要放松!要自然下垂!要像……像一根失去了所有生机的软面条!明白吗?软面条!你刚才那一下抽动是什么意思?嗯?生怕林晚……”他顿了一下,似乎提到了我的名字,声音又低了下去,带着点咬牙切齿,“……生怕她看不出来你是活的吗?她可是专业的!”

“胖球”在他手里扭动了一下,似乎觉得这个姿势不太舒服,小胡子抖了抖。

“严肃点!”沈默低喝一声,表情更加严厉,“这关系到我们的大计!关系到我们能不能……能不能……”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,卡壳了,脸上掠过一丝窘迫和更深层次的焦虑,“总之,都给我打起精神来!再排练一遍!从躺下开始!注意呼吸!注意眼神!注意尾巴!”

他把“胖球”放回笼子里。奶茶色的小家伙似乎真的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,慢吞吞地爬到笼子中央,然后,极其缓慢地、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僵硬感,侧躺了下去,小爪子蜷缩在胸前,眼睛努力地向上翻,只露出一小点眼白。

沈默蹲在旁边,屏息凝神,像个苛刻的导演,紧紧盯着“胖球”的每一个细节。

门外的我,死死捂住自己的嘴,才没让那声惊天动地的爆笑冲口而出。肩膀因为强忍笑意而剧烈地抖动,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。荒谬!离奇!匪夷所思!一个社恐程序员,躲在家里,一本正经地训练一群仓鼠装死,就为了……就为了每天送到我面前演一场?

这到底是天才的创意,还是精神压力过大导致的……某种奇特行为艺术?我脑子乱成一锅粥,又觉得这画面诡异得让人心头发软。看着沈默蹲在那里,对着几只小仓鼠絮絮叨叨、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,那股几天来积攒的荒谬愤怒,奇异地消散了大半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哭笑不得的无力感和……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。

仓鼠们,似乎是他唯一能掌控的社交对象?而“装死”……是他逃避什么的方式?

我悄无声息地退下楼,心绪复杂得像一团乱麻。直到走出小区,被傍晚微凉的风一吹,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偷窥的行为有多冒失。但那个男人蹲在昏暗房间里,对着仓鼠们认真排练“死亡”的画面,却深深烙在了脑海里,挥之不去。

第二天下午,殡仪馆里气氛有些凝滞。预约单不多,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花香混合的沉闷气味。我正百无聊赖地用笔尖戳着桌上的记录本,心思还缠绕在昨天偷窥到的那个荒诞场景里。

沈默今天来得比平时稍晚一些。风铃响起时,带着点急促。他依旧低着头,抱着那个熟悉的“Hello World!”笼子,脚步匆匆地走向我的操作台。笼子里,是那只尾巴尖带点棕色的小家伙,此刻正敬业地扮演着“遗体”,蜷缩在木屑里,一动不动。

就在他刚把笼子放到操作台上,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进行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“验尸前戏”时——

“叮铃铃——!”

门口的风铃,被一股极其粗暴的力量猛地撞响!那声音不再是怯生生的试探或麻木的例行公事,而是带着一种突兀的、不容置疑的权威感,刺破了殡仪馆的宁静。

一个身材高大、穿着剪裁合体深色西装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大步走了进来。他眉头紧锁,目光锐利如鹰隼,飞快地扫视着略显空旷的前厅,最终精准地定格在操作台前那个穿着宽大格子衬衫、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的背影上。

“沈默!”中年男人声音洪亮,带着明显的不悦和居高临下的质问,“上班时间,你在这里干什么?”

这声音如同惊雷,狠狠砸在沈默的脊背上!

我看到他整个人剧烈地一抖,像是被高压电流瞬间贯穿。他猛地转过身,脸上血色“唰”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,比殡仪馆的墙还要惨白。那双总是躲闪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,里面塞满了无法形容的惊恐和世界末日般的绝望,死死地盯着门口的上司。他嘴唇哆嗦着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、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他下意识地想后退,脚跟却绊在操作台的金属底座上,身体猛地向后一仰,手忙脚乱地扶住台面才没摔倒。那个装着“装死”仓鼠的笼子被他慌乱的动作带得“哐当”一声巨响,在台面上滑出去一小段距离。

完了!他脑子里一定只剩下这两个字。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,窒息感攫住了他的喉咙。他甚至不敢去看上司此刻的表情,更不敢去看我。时间仿佛被冻结,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上司那审视的、带着浓浓怀疑和怒意的目光,如同实质的鞭子,抽打在他身上。

上司的视线,如同探照灯,从沈默那张惨无人色的脸,缓缓移到他身后操作台上那个格格不入的仓鼠笼,再移到我身上。那眼神里的质疑和怒气几乎要凝成实质。

“这位是……”上司的声音冷得像冰渣,目光锐利地刺向我。

电光火石之间!沈默那彻底崩溃的绝望表情,如同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。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、想要把他从这万劫不复的社死现场捞出来的冲动,我猛地向前跨了一步,脸上瞬间堆起职业化的、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微笑,声音刻意拔高,清晰地盖过了沈默喉咙里那濒死的抽气声:

“您好!这位先生,您误会了!”我笑得无比真诚,甚至带着点推销新产品的热忱,伸手指了指操作台上那个笼子,“沈先生是我们新推出的一项特色体验服务的首批体验客户!”

上司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更深的“川”字,锐利的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落在我身上:“特色体验服务?”

“没错!”我斩钉截铁,笑容愈发灿烂,带着一种“你懂不懂欣赏前沿服务”的小小得意,“‘沉浸式小宠生命教育——模拟告别体验’!专门针对像仓鼠、金鱼这类寿命相对短暂的小宠物主人设计的!旨在通过高度仿真的告别流程,帮助主人提前体验和正视生命终点的情感,珍惜当下相处的每一刻!缓解未来真正的离别带来的痛苦!沈先生非常认可我们的理念,这不,特意带他的小可爱来深度体验呢!”

我语速飞快,逻辑听起来竟然意外的……自洽?至少,上司脸上那种纯粹的质疑和怒火,似乎被一丝混杂着惊愕和“这什么鬼”的茫然取代了。他看看我,又看看那个还在装死的仓鼠,再看看旁边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树叶的沈默,显然,他的世界观受到了不小的冲击。

整个操作间里,只剩下我略显浮夸的推销腔在回荡。沈默依旧僵在原地,低着头,身体筛糠似的抖动着,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。

就在这诡异的、一触即发的寂静里——

“不!”

一个嘶哑的、像是被砂纸和恐惧狠狠磨砺过的声音,猛地爆发出来!音量不大,却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,清晰地撕裂了凝滞的空气。

是沈默!

他猛地抬起了头!那张总是低垂着、躲藏在头发和阴影里的脸,第一次完全暴露在灯光下。苍白得吓人,额角甚至能看到细小的汗珠,但那双眼睛——那双总是躲闪、充满惶恐的眼睛,此刻却像烧着两团幽暗的火!他死死地盯着他的上司,胸膛剧烈起伏,仿佛用尽了肺部最后一丝空气,吼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:

“不!仓鼠不想死!!”

这句话如同魔咒,瞬间冻结了时间。

上司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了,那是一种混合了极度震惊、荒诞、以及“我手下最沉默寡言的程序员是不是终于被代码逼疯了”的茫然无措。他的嘴巴微微张开,似乎想说什么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,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沈默,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在他手下工作了几年、像个透明人一样的下属。

我也懵了。那句“仓鼠不想死”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,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。不是为了圆谎,不是为了应付上司……那是从沈默灵魂最深处、剥掉所有伪装和恐惧后,嘶吼出来的、最真实的声音!他在替笼子里那个装死的小东西呐喊?还是在替……他自己?

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——

“咔嚓…咔嚓…咔嚓嚓……”

一阵极其突兀、极其欢快、极其富有节奏感的声音,如同最高明的嘲讽,清脆无比地响了起来!

声音的来源,正是操作台上那个仓鼠笼!

笼子里,那只尾巴尖带点棕色的仓鼠“演员”,在经历了上司闯入的惊吓、沈默的崩溃、以及我那番天花乱坠的“体验服务”介绍后,似乎终于被沈默那声石破天惊的呐喊……唤醒了?

它不知何时已经从“装死”的僵硬姿势中“复活”了!此刻,它正旁若无人地坐在笼子中央,两只小小的前爪紧紧抱着一颗饱满金黄的玉米粒,歪着小脑袋,用那对标志性的、不断抖动的小门牙,卖力地、咔嚓咔嚓地啃噬着!啃得那叫一个全神贯注,那叫一个心无旁骛,那叫一个……欢乐无比!

它小小的身体随着啃咬的动作微微晃动,黑豆似的眼睛满足地眯起,仿佛此刻啃玉米就是鼠生最大的幸福。那清脆的“咔嚓”声,在落针可闻的操作间里,被无限放大,欢快得近乎刺耳。

上司的目光,终于从沈默那张燃烧着决绝的脸,缓缓地、极其僵硬地,移到了那只正沉浸在美食中、快乐啃玉米的仓鼠身上。他脸上的表情,从极度的震惊茫然,慢慢过渡到一种纯粹的、无法理解的、世界观被彻底碾碎的……呆滞。

他张了张嘴,似乎想发出点声音,最终却只是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,什么也没说出来。那眼神,像是在看一群外星生物。

沈默吼完那句“仓鼠不想死”后,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勇气和力气。他急促地喘息着,脸上那点决绝的火焰迅速熄灭,重新被巨大的恐慌和茫然取代。他下意识地看向我,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“我刚才干了什么”的彻底混乱。

我的目光,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他,落在他那通红的、如同煮熟虾子般的耳朵上。那红色,从耳廓一直蔓延到脖颈,在殡仪馆惨白的灯光下,异常醒目。那不再仅仅是窘迫的红色,更像是一种激烈情绪爆发后、褪去伪装外壳留下的、滚烫的生命印记。

笼子里,“咔嚓咔嚓”的啃玉米声依旧欢快地持续着,像一首荒诞又充满生机的背景音乐。

世界一片寂静,只有仓鼠啃玉米的欢快声响,清脆得近乎刺耳。

上司脸上那种“我是谁我在哪”的茫然最终凝固成一种深深的疲惫。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用一种复杂到难以解读的眼神最后扫了一眼沈默通红的耳根,又瞥了瞥笼子里那只没心没肺的玉米粉碎机,最终,一言不发地转身,大步离开了。沉重的脚步声和风铃的余音搅在一起,很快消失在门外。

压迫感骤然消失,操作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,和一只专心干饭的仓鼠。

沈默像一根被绷到极限后骤然松开的弦,整个人晃了一下,几乎站立不稳。他猛地低下头,双手死死抓住操作台的边缘,指节用力到发青,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。没有声音,只有压抑到极致的、破碎的抽气声从他喉咙里艰难地挤出。刚才那声耗尽全力的嘶吼,似乎抽干了他灵魂里所有的东西,只剩下巨大的空洞和铺天盖地的羞耻。

我看着他剧烈颤抖的背影,看着那对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朵,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。荒谬、好笑、无奈、还有一丝……莫名的心疼?我沉默地绕过操作台,走到他身边,没有靠得太近,只是伸出手,轻轻拍了拍他紧绷到极致的、弓起的脊背。隔着那件宽大的格子衬衫,能清晰地感受到下面肌肉的僵硬和颤抖的幅度。

“没事了,”我的声音放得很轻,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意外的温和,“他走了。”

沈默的身体猛地一僵,抖得更厉害了。他依旧死死低着头,恨不得把脸埋进操作台的金属面板里。

“咔嚓!咔嚓嚓!” 笼子里的小家伙啃完了那颗玉米,意犹未尽地用小爪子抹了抹嘴,黑豆似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向我们,似乎对这两个沉默的巨型生物产生了新的兴趣。它用小鼻子嗅了嗅笼壁,然后,极其自然地、旁若无人地开始……洗脸。两只粉嫩的小爪子飞快地搓着脸颊,动作麻利又带着点滑稽的可爱。

这充满生活气息的一幕,冲淡了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尴尬和沉重。

我深吸一口气,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一点,带着点调侃:“喂,我说……你的这位‘演员’,今天的盒饭(玉米粒)是不是该加鸡腿了?刚才那场‘不想死’的呐喊,气氛烘托得挺到位啊。” 我的目光落在笼子里那只刚洗完脸、正用小爪子梳理胡须的小家伙身上。

沈默的身体终于不再那么剧烈地颤抖,但依旧僵硬。他极其缓慢地、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。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和羞耻的潮红,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,看起来狼狈不堪。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,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的毛线,混杂着浓重的窘迫、残余的后怕,还有一丝……难以言喻的茫然和解脱?他张了张嘴,似乎想解释什么,最终却只是发出一个短促的、带着浓重鼻音的:“……嗯。”

声音轻得像蚊子哼,却像一块小石头投入了死水。

我看着他通红的耳朵,再看看笼子里那只终于结束梳洗、开始好奇地扒拉着笼壁、试图探索新环境的活泼仓鼠。一种奇异的、柔软的暖流,悄然漫过心间,冲散了之前所有的荒谬和无奈。窗外的夕阳余晖斜斜地照进来,恰好落在他通红的耳廓上,也落在那只无忧无虑的小仓鼠身上,给它淡棕色的皮毛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。笼子里,又响起了轻微的、欢快的窸窣声,是它在木屑里快乐地刨着什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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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更新时间:2025-07-07 08:15:4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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