隆庆六年六月中旬,紫禁城。白日耀地,暑气充盈。宫内一处小厨房,
砂锅中豆子翻滚,咕嘟咕嘟冒着气泡,水汽蒸腾间散发淡淡清香。朱翊钧看着锅,
心中突生疑惑,问道:“煮豆燃豆萁,豆在釜中泣。这诗中说的是什么豆?
”身后的太监孙隆答道:“回万岁爷,曹子建所指应当是大豆,也就是黄豆,
古语亦称“菽”,其秸秆也可做燃料。除此之外其余豆种都称杂豆,秸秆多做饲料。
锅中这绿豆古语也叫菉豆或植豆。”朱翊钧一愣,没想到随口一问真能得到答案。
这个时代虽然不能上网搜索,但是皇帝身边,总有一批随侍的“人工智能”以备咨询,
还是很方便的。穿越几天下来,朱翊钧已经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。他本躺在床上,
熬夜看小说,眼睛一闭一睁。狭小房间变成恢弘殿宇,松软床垫变成硌腰龙椅,
自己则变成小男孩,正襟危坐在紫禁城中极殿内,接受百官朝见,即位登极。
眼前场景似真似幻,伴随着万众朝拜声,他融合记忆,接受了新身份。名叫朱翊钧,
后世戏称“明摆宗”的万历皇帝。作为一个普通历史爱好者,
朱翊钧清楚自己面临的局势。半个多月前,久病缠身的先帝隆庆终于驾崩。
嫡母陈皇后也是个病秧子,常年卧床,不受宠爱。没有子嗣,更无心管事。
亲生母亲李贵妃掌握宫中大权,说话比朱翊钧这个小皇帝管用多了。万历年幼,
尚未亲政。李氏掌管后宫,张居正把持国政,冯保居中串联,小皇帝命令不出乾清宫。
每天被迫勤学苦读,念错了一个字都要挨训,生活郁郁。甚至成年大婚后,
都不归还大政。直到张居正死后,才得以正式掌权。当他大婚后,喝酒玩闹过头,
依然会被逼迫下跪认错,写罪己诏,被威胁废帝!万历对待张居正的态度,
从亲切尊敬变成了怨怼愤恨。亲政的表现,从勤政指挥三大征,到后期国本案后懒政开摆,
和这段童年阴影有很大的关系。还好,自己并不是懵懂无知的幼童,而是来自后世,
对这段历史有粗浅了解的成年灵魂。不会重蹈覆辙,任人摆布。穿越前几天,
他谨小慎微,适应环境,蛰伏至今。朱翊钧看一眼孙隆,
状若随意:“朕记得你是东宫老人了。”“怎敢劳万岁爷挂念,”孙隆忙躬身回道,
“从先帝老爷任奴婢当东宫典玺起,至今已有五年多了。”“跟朕这么久,
该赏你点什么……你既通文墨,就去司礼监兼个随堂,算是加俸。”“谢万岁爷赏。
”孙隆又惊又喜,忙跪下磕头谢恩。一句话,便让他进入内廷权力中心,
只在几人之下。“起来吧,以后多跟冯大伴学。”朱翊钧心里盘算,
李太后——冯保——张居正这一铁三角的形成难以避免。前些日子隆庆刚驾崩,
冯保就夺了孟冲的司礼监掌印之位,显然是得到李贵妃的支持,短时间内动不了他。
就算没了冯保,还有马保。孙隆资历足够,把他安插到司礼监当个钉子,
以后用得上。“万岁爷,贵妃娘娘来了!”就在这时,内侍孙海气喘吁吁跑了过来,
通风报信。朱翊钧刚刚走出厨房,便见一美妇身着缞服,疾步而来。
她身后紧随十多个宫娥宦官,提溜着食盒、羽扇等各色物什。
还有几十人抬着日常出行用的行障、凤轿,都远远落在后头。
正是尚未晋升为太后的李贵妃。“皇帝,你可知错!”见到朱翊钧,
李贵妃气不打一处来,当即厉声喝道。在场诸人,无论职阶高低,齐刷刷跪伏在地,
就像倒伏的麦子,瑟瑟发抖,将头深深埋了下去。像上课偷偷玩手机,
突然被班主任逮到了一样。朱翊钧一个激灵,差点就要和身旁的宦官们一样,一跪三连,
磕头认错。自古百善孝为先,面对自己的父母,皇帝也得低头。唐太宗玄武门后,
都要做好表面功夫,善待李渊,更何况自己年幼,还没有真正掌权。
李贵妃作为原体生母,自带血脉压制。从他四五岁开始读书识字起,
李贵妃的管教更加严格,数年如一日,早已形成条件反射。朱翊钧按住哆嗦的双腿,
勉强恢复镇定。他恭谨行礼:“回禀娘亲,儿不知道错哪了。”日常非正式场合,
皇家称呼和平民无异。过去原体还是东宫太子时,时常叫爹爹娘亲,不是父皇母妃。
甚至隆庆生前,面对亲近的高拱等臣子时,常自称我,而不是朕。“还不反省!
丧期未过,本该恪守礼制,禁绝荤腥。你敢忍不住贪嘴馋肉……”李贵妃气急,
柳眉倒竖,一手指向厨房,抽抽鼻子,香味都传到屋外了。“本以为你已稳重有所长进,
还是这般不懂事。天子都不守孝道,怎么给天下臣民当表率!”按照大明礼制,
丧期三年。但皇帝驾崩,以日易月,只要守孝二十七天,这段时间全国禁止嫁娶享乐。
朱翊钧作为亲子,前七天只能吃粥,头七过后方可吃蔬菜水果,十四天后才能碰荤腥。
直到二十七天过后,脱下孝服。本已过半月,京城内外都恢复了屠宰。但是李贵妃信佛,
为表虔诚,坚持在这二十七天的国丧期间,继续茹素,小皇帝只好跟着一起坚持。
别说吃肉,连个鸡蛋都没有!晚明民间规矩松弛,已经出现父母丧期,
依旧勾栏听曲的不孝子,招惹讥讽。但往重了说,不孝是十恶不赦之重罪!昌邑王,
宋光宗,都因为“不孝”的罪名被废。张居正夺情,被天下人不耻,声望大减。
李贵妃训斥不停:“见你不好好在房中读书,一问才知,
偷跑到厨房……”朱翊钧松了口气,挺直腰杆:“儿子自幼承蒙娘亲教诲,
怎敢违背孝道偷嘴吃肉。请娘亲查验,还儿子清白。”李贵妃将信将疑,亲自走进厨房。
她虽身为皇贵妃,但幼时家贫,父亲只是京郊普通的泥瓦匠。庚戌年俺答劫掠京郊,
才逃难进城,当了宫女。甚至还有个弟弟同样进宫,当了太监。
幸好她被当时还是裕王的隆庆看中,进而母凭子贵。灶台上只有两口锅,用木勺搅了搅,
是普通的绿豆百合汤。翻翻周边锅碗瓢盆,没有发现荤腥犯忌之物。见状,
李贵妃面色稍缓,看向朱翊钧。“近日天热,想吃些消暑的倒无不可,
宫内亦有冰镇瓜果,但你不该胡乱走动,来厨房这种地方。娘读的书少,
却记得圣贤说过一句,‘君子远庖厨’。所以皇帝居住的乾清宫内不设厨房。不曾想,
你跑养心殿这了。”“娘亲,这句话源自《孟子》,但不是让人远离厨房的意思。
”朱翊钧闭上眼睛,背诵原文。或许是穿越的关系,他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大幅增强,
读过的书略一思索,都能回想出来。“君子之于禽兽也,见其生,不忍见其死,闻其声,
不忍食其肉,是以君子远庖厨。这是孟圣人让君王有恻隐之心,知道生命的宝贵,
要善待百姓,施行仁政,做一个好国君。只说一句远离厨房,是后人断章取义,以讹传讹,
曲解了圣人之言。”朱翊钧摇头晃脑,把孟子规劝齐宣王的这一段故事,
给李贵妃细细讲了一遍。还顺口拍两句彩虹屁,说李贵妃信佛吃素,爱护生命,
也是暗合圣人之道。至于植物的命也是命,过于后现代,略去不提。
李贵妃听的啧啧称奇,恍然明悟,众人口口相传的道理,竟出了偏差。
见她态度和缓,孙隆趁机夸赞皇帝近几日主动读书,十分勤勉,手不释卷,
听得她嘴角含笑。“那为何娘过去听人说,厨房是脏污贱地,是小人和女子待的地方,
君子不该来……”“或许是古人不想洗菜刷碗,偷懒找借口。”“不许胡说,
没个皇帝模样。”李贵妃嘴上责怪,语气却有几分宠溺。见状,朱翊钧松了口气,
抬手让众人都起来。夏季衣服轻薄,地砖又硬又凉,跪久了谁都不会好受。
虽然融了这一世的记忆,但朱翊钧不觉得自己真的成了“天龙人”,
将这些宦官宫女视为可以随意打骂的奴仆。嘉靖帝就是对待宫女太过严苛,
为了长生炼丹,采集宫女的月事之血,当做药引。稍有错处,动辄打杀,引来反噬。
安抚好李贵妃,朱翊钧才感觉到背后的冷汗。他本人虽不怕,奈何积威太重,
已经深入骨髓。先贤有言,战胜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面对恐惧!
朱翊钧主动拉上李贵妃的手,以示孺慕亲近。“儿子并非嘴馋,
而是听说张先生去天寿山为爹爹陵墓选址,回京后因中暑请了病假,
便想亲自做一碗绿豆汤解暑。一是尊师重道,二是酬情慰劳。”李贵妃感慨:“我的儿,
不知你有这样的心思。娘就怕你淘气,伤了自己。”朱翊钧思考片刻,
沉声斟酌道:“过去儿子顽劣,是想着万事都有爹爹娘亲,便由着性子。自登极继位,
接受百官朝拜那日,一朝明悟,知道祖宗守江山之不易,只觉肩头千钧重担。因为尚在丧期,
怕惹娘亲伤心,不敢说出来打扰,只好静静读书。若非张先生事,不敢随意走动。
”李贵妃察觉朱翊钧的小手满是汗水,她掏出帕子,给儿子仔细的擦手擦脸,语重心长。
“娘还不是为了你好,此事说上一声,自不会拦着。何苦之前瞒着不说,倒惹得娘心疼。
”“听闻英庙爷爷也是幼年称帝,当时有三杨辅佐,每次上朝,只奏八事,一应回答,
都是早安排好的。如此不会出错,但少了历练,所以才会有后来的土木……后来北狩之事。
”“所以儿子不能事事都向娘请教,总该自己拿些主意。小错好弥补,
以免将来犯了大错,在青史上污了爹娘的名声。没想到惹得娘亲生气,是儿思虑不周了。
”李贵妃眼里噙着泪,一把抱住朱翊钧,心疼道:“娘哪里会生气,都是先帝走的早,
留下我孤儿寡母,我苦命的儿啊,这般年幼就要担负国家,娘心里也惶恐,怕教你不好,
日后地下没脸见先帝……”说着说着,朱翊钧的肩头都被泪珠打湿。
朱翊钧吓了一跳,忙和身旁近侍一同安慰,让李贵妃不要过度悲痛,劳神伤身,
扶着她坐上凤轿,稍事休息。片刻后,李贵妃收拾好心情。
朱翊钧补充道:“儿子见张先生都中暑害病,底下多半也有,只是没报上来。
不如在京城以及皇陵附近,设几个凉棚,施些凉茶豆粥,解暑汤药,等到九月天凉,
撤了便是。儿知娘亲礼佛,此举也能为爹爹积些阴德,安定人心。
”李贵妃笑道:“我儿心善,都依得你。娘小时候连这绿豆汤都喝不到。若是天热,
多是取些发酵的淘米水,放到井里镇一镇,酸中带一丝甜,倒是多年不曾喝过了。
”淘米水还能喝?这倒是触及了朱翊钧的知识盲区,他夏季最爱是冰阔落和冰红茶。
过去淘米洗菜水用来冲厕所,都算节约用水了。朱翊钧愣了一下,
才道:“儿子对民间了解不多,差点像晋惠帝一样,得知百姓饥荒没饭吃,
却说‘何不食肉糜’。还望娘多教我民间之事,以免被后人笑话。”“没这般严重,
”李贵妃温声宽慰,“晋惠帝虽有些呆,也是个仁善的,只是不通民情。你尚年幼,
日后多学就是了。”母子二人说着话,不坐舆轿,携手踱步,走回乾清宫。
——————一些用词,如对儿子有“儿”或“哥儿”等多种称呼,为方便统一,
选更贴近现代的用法。皇家也是人,日常说话没那么端着。
于慎行《谷山笔麈》“皇子辄抱上颈,呼曰:爹爹。”乃语上曰“以儿付我。
”文秉《先拨志始》妖书初起,神庙即召皇太子至,大声谕曰:“哥儿,你莫恐!
不干你事!但去读书写字,早些关门,晏些开门。
高拱《病榻遗言》臣对曰:“皇上万寿无疆,何为出此言?”上曰:“有人欺负我。
”刘若愚《酌中志》皇城中旧制,凡内臣奏事,称呼列圣则“某年号老爷”,
今上则“万岁爷”。养心殿也……其后尚有大房一连,紧靠隆德阁后,祖制宫中膳房也。
逆贤(魏忠贤)移膳房于怡神殿,而将此房改为秉笔直房。写书难免有疏漏,
还望书友们海涵指教。如果大家喜欢就保留,觉得影响阅读以后就不弄了。
更新时间:2024-06-14 13:47:22