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成十一年(1999年)十一月十一日,木曜日。傍晚六时过十分。
名古屋市中心某栋办公大楼的窗户,次第亮起疲惫的灯火。我坐在企划部的办公桌前,揉了揉因长时间注视屏幕而干涩的双眼。窗外,城市的霓虹初上,将铅灰色的天空染上一抹暧昧的紫红。
桌上的电话安静得像一座雕塑。这已经是第二天了。
指尖习惯性地在手机键盘上摩挲,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,却始终没有拨出去。昨天清晨,因为一个紧急的跨国项目启动会,我匆匆离家,只来得及在玄关塞给她一个抱歉的眼神。奈美子抱着睡眼惺忪的航平,像往常一样,微笑着对我点头,用口型无声地说:“大丈夫よ、気にしないで(没关系,别在意)。”
按照我们之间不成文的约定,如果我加班晚归,或者像这次一样需要连续外宿,她总会在我大概安顿下来的时候,打一通电话过来。有时是简单的一句“ご飯食べた?(吃饭了吗?)”,有时是航平在电话那头咿咿呀呀的背景音,有时只是确认一下我酒店的房间号。那是我们之间细水长流的牵挂,是构筑日常安全感的一部分。
但这一次,电话始终沉默着。
昨天下午,我还在项目会议上,手机屏幕短暂地亮过一次,是一个陌生的固定电话号码,来自名古屋市内。我当时正被上司质问着数据细节,无法离席,心想或许是奈美子用了哪个公用电话?等我中途休息回拨过去,却无人接听。一丝极淡的、如同蛛丝般的不安掠过心头,但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工作淹没了。
晚上十点,我终于回到公司安排的商务酒店房间。疲惫像潮水般涌来。我再次拿起房间的电话,拨通了家里的号码。
“もしもし(喂)?”
听筒里传来的,只有单调而冗长的“プーッ、プーッ(嘟——嘟——)”忙音,在寂静的酒店房间里,显得格外空洞。
“ねえ、奈美子……(喂,奈美子……)”我对着忙音,低声唤了一句,仿佛这样就能得到回应。
是带着航平出门了?去近藤太太那里串门了?还是……手机没电了,家里的电话恰好也故障了?我给自己找着各种合理的解释,试图安抚内心那开始悄然蔓延的、细微的褶皱。也许她只是生气了?气我连续两天不回家?不,奈美子不是那样的人。她比任何人都理解工作的不得已。
我放下电话,走到窗边,俯瞰着楼下依旧车水马龙的街道。名古屋的夜晚,繁华而冷漠。我想起去年冬天,也是我加班到很晚,回到家时已是凌晨。奈美子竟然还没睡,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,身上盖着毛毯,电视里放着无声的午夜电影。听到我开门的声音,她立刻惊醒,睡眼惺忪地抬起头,脸上却带着安心的笑容。
“お帰りなさい(欢迎回来)。お風呂、まだ沸いてるよ(洗澡水还热着呢)。”
那时,玄关那盏温暖的灯,和她带着睡意的温柔话语,瞬间洗去了我所有的疲惫。
而此刻,酒店房间冰冷、整齐,弥漫着消毒水的标准气味。没有她留下的那盏灯,也没有她温存的话语。只有电话机屏幕上,那代表无人接听的、冰冷的红色指示灯,在黑暗中固执地闪烁着。
一种混杂着愧疚、担忧和某种难以名状的不适感,像墨汁滴入清水,开始缓慢地、无声地在我心中扩散。我是不是……太专注于工作了?是不是忽略了她细微的情绪变化?那通未接的陌生来电,到底是不是她?
我甚至想打电话给近藤太太问问情况,但看了看时间,已经快到十一点了。这个时间去打扰一位六十岁的老人,实在不合时宜。“明天,明天一早项目总结会结束,我就立刻回去。”我对自己说,强行压下了心头的不安。
那一夜,我睡得极不安稳。梦境支离破碎,时而是在图书馆初遇时她羞红的耳廓,时而是她倒在血泊中的模糊画面——这后一个场景让我在凌晨猛地惊醒,冷汗浸湿了睡衣。真是荒谬的噩梦,我甩甩头,试图驱散这突如其来的、不祥的预感。
十一月十二日,金曜日。项目终于接近尾声。整个上午,我都在进行最后的资料整理和报告撰写,精神高度紧张。但那份不安,并未因忙碌而消散,反而像背景噪音一样,持续地、低低地鸣响着。
中午休息时,我再次尝试拨打家里的电话。依旧无人接听。
这次,我拨通了近藤太太家的号码。响了很久,才被接起。
“もしもし、近藤でございます(喂,这里是近藤家)。”
“近藤さん、こんにちは。高羽と申しますが、お邪魔しておりませんでしょうか(近藤太太,您好,我是高羽,打扰您了)。”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。
“あら、高羽さんですか(啊,是高羽先生啊)。”近藤太太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意外,“お仕事の方、大変ですね(您工作那边,很辛苦吧)。”
“はい、少し。あの……昨日から家内に連絡がつかなくて(是的,有点。那个……从昨天开始就联系不上我妻子了)。”我斟酌着词句,“お宅の方で、何かご存じありませんでしょうか(您那边,知不知道些什么情况)?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,似乎在回想。“ええと……昨日の午前中に、奈美子さんと航平ちゃんを見かけましたよ。ごみ出しに行くところだったかな(嗯……昨天上午,我看到奈美子小姐和航平君了。好像是去扔垃圾的时候)。それ以来は……あまり気にしていませんでしたが(那之后……就没太注意了)。”
她的语气听起来并无异常。我稍微松了口气。“そうですか……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。多分、実家にでも急に帰ったのかもしれません(这样啊……谢谢您。可能,是突然回娘家了吧)。”
“ええ、そうかもしれませんね(嗯,可能是吧)。”近藤太太附和道,“高羽さんも、お身体をお大事に(高羽先生也请保重身体)。”
挂断电话,那份不安并未完全消除,但似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出口——回娘家。也许是她母亲身体突然不适?她总是把家人放在第一位。
下午的项目总结会,我有些心不在焉。上司的话语像隔着水幕传来,模糊不清。我不断地看表,期盼着会议尽快结束。奈美子……就算回娘家,也应该给我留个言才对。这不像她,一点也不像。
去年我出差去大阪,她每天都会在我酒店的电话里留一条长长的语音留言,事无巨细地报告航平今天吃了什么,学会了什么新词,阳台上的牵牛花开了几朵,最后总是那句:“霧君、早く帰ってきてね。私たち、寂しいよ(雾君,早点回来哦。我们,很寂寞呢)。”那带着笑意的、软糯的关西腔,曾是我在异乡夜晚最大的慰藉。
而现在,只有沉默。死一样的沉默。
会议终于在一种焦灼的氛围中结束。我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会议室的,连同事招呼去喝一杯的邀请都顾不上回应。快步走回酒店房间的路上,寒冷的晚风吹在脸上,却吹不散心头那越积越厚的阴云。
回到房间,我立刻拿起电话,这次,我拨通了奈美子娘家的号码。
接电话的是她的母亲。
“もしもし、母さんですか。私、霧です(喂,是妈妈吗?我是雾)。”
“あら、霧君?どうしたの?仕事は順調?(啊,是雾君?怎么了?工作顺利吗?)”
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,听不出任何异常。
“はい、何とか。えっと……奈美子は、そちらにいませんか(嗯,还算顺利。那个……奈美子,不在您那里吗)?”
“奈美子?いないわよ。どうしたの?喧嘩でもしたの?(奈美子?不在啊。怎么了?你们吵架了吗?)”
我的心,猛地沉了下去,像一块被抛入深海的石头,瞬间被冰冷的压力包裹。
“い、いえ、別に……ただ、昨日から連絡が取れなくて(不,不是的……只是,从昨天开始就联系不上她)。”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慌乱。
“え?それって……どういうこと?(诶?那是……怎么回事?)”岳母的声音也紧张起来。
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。恐慌,像无数细小的冰针,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的骨髓。她没有回娘家。那她在哪里?带着航平,能去哪里?为什么……不接电话?
“母さん、すみません、ちょっと確認することがあるので、また後で掛け直します(妈妈,对不起,我有点事要确认,稍后再打给您)。”我几乎是语无伦次地挂断了电话。
房间里,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。窗外名古屋的夜景,依旧璀璨,却在我眼中失去了所有色彩,变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灰白。
奈美子……
航平……
你们到底……在哪里?
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冰冷的恐惧,如同缓慢上涨的潮水,开始淹没我的脚踝,我的膝盖,我的胸膛……让我无法呼吸。
……
我跪在冰冷的地上,世界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之外。
八斗警官对身边的年轻警官——山下智久低声交代了几句,便迈着沉稳的步伐,穿过警戒线,向我走来。
他的每一步,都像是踩在我已然停止跳动的心脏上。
他在我面前蹲下,视线与我齐平。
那双深邃的眼睛里,没有了之前在酒店走廊里的那份职业性的锐利审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、几乎凝为实质的肃穆。
“高羽さん,”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,像冰冷的雨水滴落在石面上,“ご遺体は、すでに搬送される手配をしています。現場検証のため、もう少しだけ……お時間を頂きます
(尊夫人的遗体,已经安排准备移送了。为了现场勘查,还需要……再占用一点时间)。”
ご遺体(遗体)
这个词,像最终的判决,将我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也彻底粉碎。
我抬起头,视野被泪水扭曲,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轮廓。“八斗……警官……”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,“どうか……中に……入れさせてください(求求你……让我……进去)。”哪怕只是看一眼,哪怕那景象会让我永堕地狱。
八斗警官沉默地注视了我片刻,那目光仿佛在衡量我的承受极限。
最终,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。“了解しました。ですが、状況は……非常に厳しいものです。ご覚悟を
(我明白了。但是,情况……非常严峻。请您做好心理准备)。”
他站起身,对守卫的警员示意了一下。警戒线被稍稍抬起。我挣扎着想站起来,但双腿如同灌了铅,使不上丝毫力气。八斗警官伸出手,有力地架住了我的胳膊,几乎是半搀半抱地将我扶了起来。
每一步,都走向那个曾经名为“家”的炼狱。
越靠近那扇敞开的门,那股之前在楼下隐约闻到的、甜腻中带着铁锈和……某种难以形容的、内脏般腥臊的气息,就越发浓烈。它不再是错觉,而是实体,像粘稠的雾,缠绕在口鼻之间,钻进肺叶深处。
我终于,踏入了玄关。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。
更新时间:2025-11-06 02:44:0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