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虽然穷,可是阿妹一直被我跟阿娘捧在心尖尖上,即使灾荒时节,家里都没吃的,
我跟阿娘讨得了一口吃的,都会给阿妹,看着她笑眯眯吃下去,抱着我跟阿娘的脖子,
脆生生地说长大之后一定好生孝敬阿娘,敬爱长姐。她白白嫩嫩的,年岁虽小,
却如同芙蓉面,十里八方谁不夸一句美。
然而她就那样被莫家像丢烂菜叶一样从莫府后角门丢了出来,我发疯似的冲上前,
从家丁手里扒开车上的破麻袋,里面果真是阿妹已经不成型的躯体,只能从她头上那根木簪,
那根阿爹生前留给我们唯一的东西,判断出了那就是我跟阿娘日夜呵护的阿妹。怎么会?
她进去也才一夜而已,因为大灾荒,我跟阿娘已经三天没有吃一丁点东西,
阿妹远远听着莫府在招卖身的丫头,说进去就能给五两,说进去就能享福衣食无忧,
那招人的婆子一眼相中了阿妹,十二岁的阿妹,阿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,还安慰我跟阿娘,
说会讨得主子欢心,会照顾好我跟阿娘。然而也才一夜过去,她卖身的银子我们还没有捂热,
就被流民抢了去,那流民大叫着莫府有个专门吃小丫头的恶魔,
他的妹子被这洞府已经吞噬了,他说已经告诉了我跟阿娘真相,让我赶紧为妹子收尸,
五两卖身银子就是给他的报酬。我跟阿娘顾不得其他,死守着莫府的门洞,
眼睛都不曾眨一下,不知向满天神佛许了多少次愿,却在凌晨天微微亮,
看到了那裹着麻袋的身体。阿娘饿得几乎走不动路,
也只能几乎本能地牢牢抱着车板上那一动不动的小身板,我却红了眼,
猛地朝门洞冲进去:“杀人偿命!我要找你们老爷说理去,我要凶手偿命!
”几个家丁嘻嘻哈哈笑起来,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我绊倒在地,将我踩在脚下,
我发疯一般咬着那人的腿,将他咬的吃疼,一不小心就被我溜了进去,大喊大叫,
竟然是打扰到了这莫府贵主的休息。我终究没有见到莫府的老爷,也没有见到凶手,
只有三五个家丁将我跟阿娘用棍棒赶出去,一直打到乱葬岗,
将裹着麻袋的阿妹丢在我们旁边,他们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:“莫家家主是这昌平城的城主,
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肃国公,给你们留全尸都是祖上冒青烟,赶紧死了早点投胎吧,
下辈子也投个好胎学那贵人享享福,也算你们造化!”哈哈,苍天何其公平!我不理解,
为什么努力活着还是只有死路一条,为什么天生贵命就能鱼肉我们,我们只能做乱世炮灰,
他们就要草菅人命。死,我偏不就死,投胎,我偏不去投胎,就算灰飞烟灭,
我也要让这肃国公府付出代价!不知过了多久,一场大雨将我浇醒,提醒我我还没有死,
我看着积得越来越多的雨水,逐渐冲垮远处的山坡,似乎就要冲下来,淹没一切,
我脑海里忽然明白,为什么这里会称乱葬岗,原来这里真的可以有烂泥将人掩埋。
我最后一次看着一动不动的阿娘和小妹,拼命地往外爬,爬呀爬,
直到双手鲜血淋漓也丝毫不觉得疼痛,直到听见轰隆隆的声音,我才回头,
果真那里已经成了一片沼泽,再也不见我的阿娘和小妹。哈哈,这年我也才十四岁,
可是我心里记着要不顾一切地活着,活到为她们讨回应有的公道!我扒树皮吃草根,
在荒野抓老鼠,在镇上跟野狗抢食,终于熬到了京城上京城城外。
因为我听那抢走我银子的流民说,莫府家里人在京城做大官,没有人能跟他们抗衡。
可是我知道这话说的不对,戏文里说,天下百官都要听皇帝的,皇帝为最大,
我要找皇帝告状!所以我就一路挨过来了,女人作为流民很有被卖的危险,
所以我每日将脸涂上一层烂泥巴,从来不洗漱,再加上瘦削的身体,没人知道我是男是女,
将我当成个死人架子的也有。我丝毫不在乎这些,我日日嘴里叼着根枯草躺在牛棚旁边,
饿了偷偷从牛嘴里抢些吃食,看着人牙子上演卖人骗人的戏码,看的多了竟然也看出些门道,
女子根据长相,身段,跟能力分为三六九等,卖给窑子里,小户人家,
大户人家……我一直在等着这人牙子有没有大大官的生意,终于有一天被我给等到了。
我听着那婆子气急败坏地拿鞭子抽着眼前的老男人,骂着说已经答应宫里老爷爷的事,
偏叫一个丫头给死了,一个丫头给逃了,缺口两个,怎么再去临时凑人数给老爷爷交差?
我从未见过这婆子这么气急败坏过,这是第一次,所以本能地注意起来。我悄悄地跟着她,
听她说起生意是皇宫里的,内务府的生意,违约不得,
人数凑不齐那就只能拿自己跟自己闺女作数!她一个婆子又怎么舍得?
我赶紧跑到河边将脸上的泥扒拉扒拉,衣服领子紧一紧,冲到婆子眼前,
一把将她的手摁我身上,一咧嘴笑着说:“我是女的,我愿意卖身进皇宫。
”我身上一股味差点熏晕了婆子,婆子强咬着牙,屏住呼吸,摸着瘦成肋骨的前胸,摇摇头,
又朝下面摁了摁,这才放心,挤出一分笑,说:“好孩子,这就是缘分了,
想必你没有家人跟身份路引吧。”我摇摇头,说:“只要您给我条活路,我报答您,
给您养老送终。”我能许的只有这个。婆子笑了,“小丫头真会说,我不指望你这个,
既然就你自己,卖身钱给你也没用,我就将这钱花在你身上,好好捯饬一下,
争取被花爷爷选上吧。”这年我十五。我用了一年时间,没有死,反而从昌平走到上京,
又游荡于各个市场,终于叫我遇到了进宫的买卖。吃了几顿饱饭,泡了两次汤,
婆子闻了闻我身上味小了,给我用丝带系了头发,套上了粗布衣服,松松大大的,
看我站在她面前怯生生的,这才勉勉强强点点头,最起码有个人样了,只可惜脸蛋晒得黝黑,
脸过于干瘦,只剩下一张凸嘴跟两颗大眼球。能干活吗?我连连点头,
跟婆子展示我扒草根树皮磨出来的茧子,说我力气可大了,一次能提两桶水。婆子笑了,
说可别说这话了,说出去谁也不信,问你能干啥你就说会扫地洗衣裳就行,
抬水搬石头那是男人该干的活。我点点头记下了。还有你不要猛抬头,
我担心你猛抬头吓着贵人们。我点点头记住了。见着贵人们要一直低着头,
让抬头再慢慢抬头。婆子最后似乎有些动容,想是别家女孩子总要拿个乔,哼唧几声,
不愿一辈子耗在宫里的,只有我这般期待。
我定定地看着婆子说:“还要多谢妈妈给我这个活命机会,不进宫我就活不下去了。
”“也罢,路是人走的,你总归有你的缘法,进宫之后能不能选上,
是死是活就看你的造化了。”婆子一生作恶多端,拐卖幼女的事没少做,没想到老了老了,
居然对我这个外人生出那么几分怜悯之心来。
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我跟着其他小姑娘们坐上了去皇宫的马车,一车里整十个小姑娘,
一共三车,看着坐前面赶着车面无表情的男人,也没谁敢大胆嬉笑。
她们无论谁都比我衣着鲜亮,想必都有家人挂念,将最好的料子拿出来裁了新衣。只有我。
可是我心里没有半分羡慕,我在心里默念了几声仇人的门庭,将名字刻在心里,
然后再深埋起来,无一人能窥探到。几乎要晃睡着的时候,马车停了,
听得见几声尖糯的嗓音,就有人掀开帘子命我们下车。我牢记着婆子的话,
下马车我就低着头,不抬头乱看,生怕吓着别人,让跟着走就跟着走,让上台阶就上台阶,
让左拐就左拐,最后在空地里列队站好。此刻春光明媚,有微风拂过,略显寒凉,
我紧了紧脖颈,因为衣着太薄,有些想打喷嚏,强忍住了。
听起来声音有些像中年人的一个人说话了,“今个是你们第一次进宫,要是被花爷爷看中的,
以后这宫里就是你们的家,要将你们身上的脾气收一收,好好伺候自己的主子,没看中的,
要是已经收了卖身银的,也可以留下来呆在浣洗坊或者内庭,看你们造化。”我松了一口气,
看来无论如何都能待在宫里了。然而此刻我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噜响起来,我将头低更低了,
没敢抬头解释,只盼望能被选上。终于听到一阵脚步声,
一个老年声说“你你你……先出列吧……”直到有人拉了拉我袖子,我缓缓抬头,
才看见一个瘦小男人拉了我袖子,说:“花爷爷让你站那边去。”他没有再选了,
直接走到我们一行五人组成的一排面前,笑眯眯地说,“咱家瞧着你们都是好孩子,
先选了你们进内务府,好好学规矩,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挑人,可能随时来,
能被挑上那就是你们的福气了。”一旁没被选上的立刻有小姑娘哭了起来,抽抽噎噎的,
我眼角瞥见那中年男人皮笑肉不笑地说,“哭什么,浣洗坊可缺着人呢。
”后来我听大宫女们议论说,浣洗坊跟内庭那俩地方,一个洗衣服洗到身体能化在水里,
一个监刑监得灵魂能堕到地府,没有宫女能从这两个地方活着离开。
所以我一开始就能直接被花爷爷看中就是行了大运,挑中去内务府接受训练,
后来又听小太监悄悄跟我咬嘴,说花爷爷一开始看中我,
是因为我们从进入宫里就开始被观察了,伺候主子们,不要多大力气,多漂亮,多婀娜,
多才艺,只要老实本分,懂得自己几斤几两的,不然进去也只是个耗材,还徒惹主子不痛快。
原来宫里那样说话那样衣着的都是太监,花爷爷是内庭御前大总管花和,
他奉命为中宫皇后挑选宫女。其实来到内务府我很知足,不管挨多少骂罚多少站,
总有一口吃的。等到天气再次转凉的时候,终于有贵人来看我们了。是一个头发有些发白,
头发梳的纹丝不乱的中年嬷嬷,叫叶嬷嬷。叶嬷嬷用刀子一样的眼神一遍遍刮着我们,
似乎要看穿我们的心。我这半年来有吃的,身子长高了一些,排队时候不用站在末尾,
对着叶嬷嬷的目光,我低下头一动不动,却泰然自若,因为我记性一向很好,
记着花公公对我们的教导。那泰然自若的氛围似乎传染了每一个人,
我们五个人竟然都被叶嬷嬷看中了,当下就命身边的一个一等宫女好彩,
带着一个提着大盒子的小宫女,领我们去换衣裳,好去坤宇宫。
好彩看着小宫女给我们发衣服,嘴里也没闲着,告诉我们去了乾宇宫就是宫里的人了,
生是皇后娘娘的人,死是娘娘的鬼,什么不该有的心思都不能有,第一件事就是先拜娘娘,
娘娘点头发红包了才正式算是坤宇宫的人,然后是听好语姑姑教诲,安排我们去处。
按内务府教的规矩,虽然没能抬头见主子娘娘一眼,不知道她长什么样,却也凭着声音,
记清楚了谁是谁。寒冬酷暑,我每日里就负责打扫后殿花园那一块区域,
这阖宫上下宫女们品级都比我高,但凡听见脚步声我都赶紧低头跪在一边,
生怕挡了主子们的道,一年三百六十日,花园里围栏竟被我擦出残影来。这一年我十六,
更新时间:2024-08-30 13:35:58