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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

桃花归来,笑沐春风

太子凌慕瑄那边,群臣们早已坐立不安:“太子殿下,这六王爷真不一般!居然以退为进,谋得出兵的权力,我们以前是小看他了……”

太子依旧在团扇上描摹人像,头也不抬地说道:“那就让虎狼相争,咱们坐收渔人之利。老六爱打仗就让他打,那么强大的对手,看他吃了败仗怎么收拾。”说罢,顾镜自览,团扇上的人像,妖娆的眉目,俊秀的五官,正是铜镜中的自己。

汤王凌慕珣那边,众人更是寝食难安。

“王爷啊!早就让您不要得罪六王爷。您看他以退为进、以贪恋美色为名,谋得虎符,连老夫都不得不佩服!”

“殷王虽争到了虎符,可是,这安义用兵如神,他岂是对手?如果兵败,殷王必定失宠!”

“王爷,咱们不如趁早下手吧!”

诸如此类呼声不断,三王爷凌慕珣也只得说道:“那就只能早早将他了断算了。”

陶蓁为猫兔子寻找药渣时,见锦瑟除了为王爷煎药,更是多煎了一份。陶蓁鼻子灵,闻了闻,知道这药不是别的,却是堕胎药!

陶蓁急忙跪求说道:“王妃,王爷身体羸弱,好不容易才有一份骨血!千万不要打掉!”

锦瑟却是欲言又止,陶蓁忽地想起,一算日子,才知道这日期有异,顿时吓得浑身直冒冷汗。

“可是,这样太伤身体,您的身体刚好……”陶蓁依旧想扔掉那药罐,锦瑟以跪相求。

正在这时候,一阵细细的车辙声越来越近,只见铜雀推着凌慕辰而来。

凌慕辰斜了一眼药罐,寒着一张俊脸说道:“小陶,把药扔了。”

陶蓁便要端起来扔掉,锦瑟死死拦住。

“在等我这残废去扔吗?”凌慕辰冷冷地说道。

陶蓁急忙去倒掉药,猫兔子闻了闻药渣,拧着黑溜溜的小鼻子直摇头。

这天,凌慕辰足足将自己关在书房一整天。

铜雀端去他最爱吃的樱桃,他一颗也未动;锦瑟劝他喝药,只喝了几口;晚棠帮他按摩腿,被他一记冰刀子眼吓得噤了声。

凌慕辰闷头读了一天兵书,直到双腿开始抽搐,吓坏了端参茶来的铜雀。锦瑟熟练地帮他按摩,更衣,擦洗,凌慕辰依旧是一言不发。锦瑟亲手做了他爱吃的酒酿清蒸鸭腿肉喂他吃了几口。他倚床说道:“铜雀,把本王刚读的那部书拿来。”说着,继续倚床埋首研读兵法。

直到子时,凌慕辰通身乏了,锦瑟端来一盆精心浸泡了药材的热水,扶他坐了起来,跪在床头帮他烫脚。凌慕辰先是一愣神,锦瑟在他手上写道:“你忙你的,不用管我。”

凌慕辰腰部以下本无知觉,先是由着她按摩自己足底的穴位,待她探下身换另一只脚时,抚摸她脖颈上垂下的如瀑乌发。锦瑟虽是被冰得脖颈一抖,却由着他。凌慕辰心下一酸,抽手说道:“起来。”

锦瑟正在按摩凌慕辰脚踝的手一顿,抬起水眸子望着凌慕辰,看到一张云霁雾散的俊颜。

“生下他来,他流着你的血,本王喜欢。”凌慕辰道。

锦瑟连连摇头,忙在凌慕辰手上写道:“我想要咱们的孩子。”

凌慕辰沉沉地说道:“会有吗?”

锦瑟垂下头,将他雪白的裤脚挽起,开始按摩他瘦长的小腿。凌慕辰说道:“你连蚂蚁都不舍得踩死,当真舍得?生下他。”

锦瑟心道,这怕是两人唯一的孩子,犹豫了一下,点头。

于是,第二天凌慕辰带新娶的王妃回娘家,顺求安胎的方子。临上马车时,凌慕辰执意要自己用手攀上马车,却用不上力,被端木玉舯骂了一顿,搀抱了上去。扭头时,见陶蓁正站在远处难以自抑地大笑,待马车走远时,玉舯狠狠地敲了陶蓁一记后脑勺。

王御医中午做了花生猪脚、香菇炖鸡、红烧鸡爪、鲤鱼煲,炒山药,参耆玉米排骨汤,饭后上来一套木瓜牛乳。

饭后,铜雀服侍凌慕辰午休。锦瑟陪王御医聊家常,在父亲手上写道:“这些菜品都是养心滋补的,谢谢爹爹爱惜王爷。”

王御医却说道:“滋补养心?”

锦瑟点头。

王御医悄声道:“这都是养颜的。”

锦瑟一愣,于是想起自己出嫁前的许多食谱都不外是这些,恍然大悟。

王御医叹息说道:“从小爹就把你往水葱里调理,就是希望你能飞上枝头当凤凰。皇上那么多儿子,你却偏偏喜欢上凌慕辰,可惜了我花容月貌的女儿。”

锦瑟急忙摇头,写道:“绝不可惜,慕辰人很好。”

“爹自小给他看病,也是看着他长大的,知他不像外界传闻的那么软弱;也知道纵然天下男人都垂涎你的美色,只有他才是真心疼你,所以才看好这门婚事。不过,你得记得,他终究不是太子,也不是皇上。你既然进了皇家的门,有些事情就不必太较真。”锦瑟忙抓住父亲的手问:“爹爹是什么意思?”

王御医望着自己家花坛里血红的杜鹃,叹息一声。

这晚,凌慕辰回到府上,就命铜雀取出两坛五十年的女儿红送于端木玉舯。凉亭内,玉舯直截了当地问:“说吧,什么事?我不一定答应啊。”

凌慕辰亲自为玉舯斟了酒,举过头顶。

玉舯一把夺过白玉酒杯:“这是干什么?”

凌慕辰说道:“保护一个人。”

玉舯一口饮尽杯中酒,笑道:“让我不去打仗,留在府里照看锦瑟吗?”

凌慕辰再斟一杯,双手递给他:“我只信你。”

玉舯夺过酒坛,给自己满满地斟了一杯,恨声说道:“瘸子,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?我不是贪功,可这次你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,难道你不清楚!你留我在府上,前线少一个中坚力量就少一分胜算,多一分凶险,你懂不!”

凌慕辰说道:“自然。”

然而,临出征的前一天早上,便遇到了凶险。

清晨时,殷王府上有道士敲门,非要给凌慕辰献上奇药,说是可让他一展雄姿。凌慕辰重赏了白银千两,却一顺手将那药扔入了风中。

铜雀忙问为什么。

凌慕辰说:“等等看。”

接过药包,铜雀好奇地拿去喂乌鸡。那只乌鸡刚吞下去便栽倒在地,断了气。

铜雀惊得忙说道:“这……这是毒药啊!一定是三王爷干的!”

凌慕辰冷哼一声,面色淡然如常。

“王爷,咱们这次能打赢吗?”铜雀好奇地问。

凌慕辰将那手中软剑轻轻一挥,乌鸡雪白的羽毛在风中盈落。

出征那天,昭曜天子将其送至城外,见儿子的至亲护卫统领端木玉舯不在队伍中,不禁眉心一拧。

京城外,远山苍翠连绵。这一天,万里无云。有山名澜,一望绝顶,山顶不是尖峰,却是莲花状的劈开成五瓣。漫山的绿树迎着骄阳,不屈屹立,犹如钢铁般百折不挠的士兵。

凌慕辰瞭望山巅,深深地呼吸着澜山下的清新空气,被推上点将台。

“辰儿,你是我昭曜王朝的骄傲,打败一代枭雄哈丹巴特尔的元帅,是力挽狂澜的旷世英才!朕相信,不管这次敌人多强大,你都会捷战归来!”凌宛天说着,将沉甸甸的青铜虎符交由凌慕辰。

他目送残疾儿子被推下点将台,再搀上马车时,心揪了起来。

待大军的队伍走远,远远的,凌宛天望见一辆小巧的马车,玉色的窗帘掀开,露出清丽的容颜,凌宛天凝望了许久,直到美人发觉,匆匆合上帘子。他又窥见了马车旁马上伟岸的端木玉舯,才掉转马头。汤王强压着笑,叹息说道:“唉,六弟刚成亲就打仗去了,可怜美人要苦守空房了。”

凌宛天狠狠地踢了那“的卢”白马的肚子一脚,白马受惊,飞驰出去。汤王也兴奋地策马扬鞭跟上。太子欣赏着沿路的风景,冷笑一声。

凌慕辰的十万人马在出征的第六天晚上,就遭到了伏击。先是营帐遭遇大火,一时间呼喊救火声一片,霎时就烟雾大起,军营大乱。

陶蓁急忙冲进凌慕辰的营帐,这才发现不过是障眼法。铜雀、马毅等人正与一干黑衣人誓死相搏。正坐在地上的凌慕辰也冷着脸挥舞软剑,飞狐攀月,白翎跹鸾,烟敛云收。

那软剑也果真如白狐,如白雀,化作一团游刃的烟尘,将那些刺客一一刺于剑下。

只是,他的轮椅已被砍成两截,遗落在一旁。

陶蓁吃力地砍杀,勉力突围,边大喊道:“保护元帅,有刺客!”

又有一部分近卫军涌入相搏。然这些刺客功夫实在高深莫测,近卫军纷纷倒地,铜雀亦受重伤。陶蓁被一剑术了得的高手缠住,怎么也靠近不了凌慕辰。

眼前的这个刺客似乎是头目,虽是蒙面,却眼窝深陷,似乎不是中原人士。

陶蓁自离开沧溟山之后就没有使出的招式,竟将对方的看家本事也逼了出来。呼啦一声,地面上燃起一阵熊熊烈火。凌慕辰坐在毡毯上,一边勉力挥软剑迎战,火舌却已扑到他的废腿上。

陶蓁一着急,竟将尚未练成的剑法“星沉海底”使出,又一招“雨过河源”意外将对手击毙。又一个黑衣人扑上来,陶蓁一手迎战,往凌慕辰身边靠近着。眼看一剑刺向凌慕辰的脖颈,她急忙冲上前挡下。另一个黑衣人却趁此空当挥出一剑,直削向她的肩膀。

陶蓁不顾伤口,咬牙胡乱使出一套剑法,剑光于火势之中,如涅槃之凤。对方先是占上风,后招架得吃紧。

“王爷我来了!”

陶蓁终于得以接近凌慕辰,凝聚出一股剑气,浴火之凤也跟着飞将过来。

凌慕辰勉力使出一招,背后被陶蓁死死守护住。然而她战得太久,新剑法又太耗精力,体力亦是越来越弱下去,一个躲避不及,刺客头目的剑直刺她喉咙。

陶蓁本以为此命休矣,紧闭双目。不远处,仙去的师叔已在冲她微笑,一边虚弱地咳嗽……

正在此时,忽有一条灵蛇般的利器从眼前蜿蜒穿过,挡下了那一剑。

凌慕辰的白灵软剑。

他承受下这一剑后,体力衰弱,粗喘着,手微微地抖起来。

陶蓁心头微微一热,运起一股剑气,让其化作浴火的凤凰在营帐中盘旋,将那头目的右胳膊大卸下来。头目却大笑一声,左臂仍旧强悍有力地使着狠招。

陶蓁招式渐渐杂乱,左臂被砍了一剑,右肩头也吃了一记利刃。

正在这时候,刷地一团黑芒闪过,对方的剑竟在一瞬间被击成两截!

陶蓁还未看清来人时,黑风窜过去,营帐内的黑衣人竟少了一半。

“殿下,阿信回来迟了!”

声音温润好听,如花间的春风,如雨后的春露,听起来,像是位翩翩的弱冠少年。

少年仗剑而舞,内力深厚,功夫竟不在端木玉舯之下!利索的身法,极快的剑招,绝顶的轻功,让他如一阵疾风般伶俐。

“端木玉信?”为首的刺客说道。

“正是在下!”端木玉信一剑下去,刺客头目血溅一地。将身上的黑披风揭开,露出一身藕色的衣裳,裹着修长的身躯。他一挥长腿,又一名黑衣人飞往空中。

陶蓁忍不住暗暗惊叹,强忍着肩膀的疼痛,挥刀继续与凌慕辰一起迎战。

一干黑衣人直奔凌慕辰而来。那端木玉信不慌不忙地迎战,同陶蓁、马毅等人一起将凌慕辰围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钢铁城墙。端木玉信好生敏捷,像是一袭闪电似的飘飞起来,东闪一阵,西闪一阵。剑丝缭乱之际,黑衣人纷纷倒下,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。

“啊,有毒蛇!”

忽然,周围传来几声惨叫,数个侍卫应声倒下。原来,竟是从四面八方涌来花花绿绿的毒蛇!群蛇狂舞,自远处飞扑向众人,陶蓁忙挥剑狂砍。

“姑娘,不必的。”

端木玉信冲她微微一笑,从腰间摸出一支黑玉箫,徐徐地吹起。群蛇的身体便慢慢在空中鼓胀起来。箫声转急时,蛇身迅速胀成蹴鞠的皮球一般。

“轰”的一声,端木玉信将内力强势运入,万蛇齐齐爆为碎片。

周围终于归于平静,端木玉信在静静地微笑。他单膝跪地,说道:“殿下,阿信学成回来,以后再也不走了!”

正在这时候,轰隆一声雷响,苍天忽降甘霖,这场大雨竟生生地将五万人的着火营帐救了下来。

端木玉信笑道:“真乃天助殿下啊!”

“回来就好。阿信,背本帅出去。”凌慕辰道。

只见这少年剑眉星目,身材修长高大,眉宇间儒雅毕现,却不失英气,高挺的鼻梁,与端木玉舯倒有几分相似,却比端木玉舯俊秀细致了许多。况那笑容温暖明朗,如春日的海。

“长成大人了。”凌慕辰伏在少年背上道。

“蒙殿下的厚爱。十年来,阿信从不忘王爷的恩情和教诲。”黑衣少年笑道,温柔的瞳子,在见到黄衫少女的那一刻,笑成花。

“殿下,这位姑娘是?”他不由地问道。

“陶蓁。”凌慕辰道。

端木玉信背着凌慕辰出营帐查看了一番之后,又背回到躺椅上。黄衫少女用沾满了血污的小手替凌慕辰在小腿上涂烫伤药。未染腥血之处,白皙可爱。

黄衫少女抬起头来,露一口俏皮的小牙,她叫什么?陶蓁吗?端木玉信不由想起了《诗经》的名句:桃之夭夭,其叶蓁蓁。

凌慕辰苍白的腿上烫出一排小水泡,与陶蓁洁白红润的脖颈,形成鲜明的对比。

端木玉信瞥见她胳膊处的剑伤,说道:“陶姑娘,玉信马不停蹄地从枫山赶来,没想到还是差点误事,辜负了殿下的信任和哥哥的嘱托。”

凌慕辰却说道:“起来,你的两个哥以你为荣。”

陶蓁方知这温润少年是端木玉舯的亲弟弟。端木玉舯和端木玉信本是孤儿,凌慕辰一直担负着两人兄长的责任,不吝人才物资地培养兄弟俩,因此这端木玉信对凌慕辰的信任不亚于自己的亲哥哥。

“多谢殿下抬爱。”嗓音如山间的清泉击打岩石。

端木玉信起身,却听到凌慕辰一声令下,声冷如刚:“骠骑将军,叫本帅大将军。”

陶蓁见凌慕辰这就封了将,知殿下是要发军令了。只听他说道:“三王爷给咱们上了一课。本帅给你八千人,命你一个时辰之后,带两千人马抄近道以火偷袭敌营,借火势先乱其心,只许成功,不许失败!”

“末将遵命!”这端木玉信便得令雷厉地出发,走前瞅了陶蓁一眼,面色微红,“陶蓁姑娘……你的肩膀在流血。”

陶蓁忙至另一间营帐胡乱地包扎了一下。归来时,只见凌慕辰苍白的唇已泛了紫。他粗声喘息,呼吸急促,她忙推拿抚摸着他的左胸口。待到他平息下来时,她小脸一红,转身将自己的伤口包扎了,疼得龇牙咧嘴。

凌慕辰随身带的两个侍女已死于非命,陶蓁只得代之,忍痛帮昏迷的铜雀包好伤口,开始按锦瑟叮咛的法子按摩凌慕辰冰冷的双腿。按了一阵,又开始按摩他冰凉的手指,直到他眉心舒展时,方才松了一口气,脸上顿时红如熟桃。

“车骑将军。”凌慕辰悠悠转醒时,疲惫地说道。

陶蓁忙说道:“末将在。”

见他面色煞白,陶蓁鼻子一酸,放下凌慕辰的手指,说道:“王妃走前再三叮咛,如果你身边的人不在,就让我照顾你。”

“不需要。”凌慕辰面无表情地说道。

陶蓁噘嘴说道:“当然需要。不然,你有本事跳下来赶我走啊?”

凌慕辰气得抛出一记冰刀子眼。

端木玉信的精兵夜行不辍地赶到叛军营帐时,在黎明前最暗的时分命人油浸了麻绳,将营帐包围,放烈火烧营。叛军果然乱成一片。端木玉信趁乱将十万人马收拾了大半。

天亮之后,凌慕辰命大军顺大路前行,端木玉信的两千精骑从侧翼支援,一连拿下四座城,在顺城扎营休息。叛军知此次挂帅的王爷虽然双腿瘫痪,却曾战胜过草原的哈丹巴特尔,士气又弱了些,躲在城中再也不迎战。

“那就骂战。”陶蓁说,“王爷咱们可以明里骂战,暗中修桥呀。”

马毅摇头:“主意不错,但是修桥的目标太明显,不如我们让城中的百姓多做些瓦罐,过江打过去吧!”

端木玉信却笑得皓齿鲜明:“殿下,或许咱们可以采取水攻。”

端木玉信从叛军本就不宽裕的粮草所在地抢劫了牛羊,犒赏将士。之后,无事可做时,他亲手打制了一辆精巧的轮椅给凌慕辰,还精挑细选了几名城中女子为慕辰当侍女。闲暇时候,便往陶蓁那边光顾。

陶蓁则是时不时地带着一堆大嗓门儿兵骂战,闲下来就在城中四处寻访名匠,并趁夜深人静时候爬上千年楠树砍枝节,然后自己在房里叮叮当当地干活,摆的满地都是木材器具。

正值端午佳节,顺城家家户户包粽子,喝雄黄酒,交换新茶。端木玉信从城中买来蛋黄肉粽、枣子粽、糯米鸡、麦芽糖。陶蓁道了一声谢,三两口将粽子吃掉,糯米鸡吃下大半。

端木玉信拍着她的肩膀问:“小陶,殿下不是有轮椅了吗?”

陶蓁一边凿木,一边回答:“你打造的轮椅精巧结实,可是王爷身体孱弱,我打算给他打造一个躺椅。”

端木玉信神色一黯,却温润而笑:“可是,你的手艺不怎么样,我来帮你吧。”

端木玉信说着,默默地夺过木料,用漂亮的大手当斧头劈木材,修长手指走过一处,木头的表面平整。刨子搓过,唑子凿孔之处,平滑细致,再以锯子开料和切断,咬着鲁班尺丈量,黑亮的头发上木花片片,铺了一头的梨花。

“你居然会这个?”陶蓁盯着端木玉信雕出的细致蟠龙麟,好奇地问。

“是啊,学艺的时候,曾经有一位师父年事已高,患有风湿,走路困难。我就帮他做了一把轮椅,发现做这个也还挺有意思的。”端木玉信笑道。

“无师自通,你还挺聪明的。”陶蓁道。

“过奖。”端木玉信说道,“你若想学,我教你。”

暖风吹过,将他一头的梨花吹散了,如画的少年,挥汗如雨。做好之后,端木玉信便从腰后摸出一支白玉箫,吹出一曲《春江花月夜》。悠扬的韵律,似将那一江春水都携了来。

喜好唱曲的陶蓁亦被打动,和着唱道:

春江潮水连肉粽,海上明月黄金鸡。

滟滟随波清风饭,何处春江无月饼!

江流宛转绕羊羹,月照花林皆似肉;

空里流霜酿汤圆,汀上白沙看鸭脚。

江天一色无纤尘,皎皎空中大雁腿。

江畔何人初见月?江月何年炒猪肝?

……

端木玉信收了玉箫,再也吹不出曲子,桌上的美食,已然都消失不见。

“太过分了!”端木玉信一脸严肃。

“啊?”陶蓁一怔。

“改得一点都不押韵。来,听我的!”端木玉信换了一首《将进酒》,将词儿统统改了一遍:

君不见,黄河之水天上来,奔流到海秋蟹肥。

君不见,高堂明镜悲白发,朝如青丝暮成雪。

人生得意枇杷酣,黄金鸡来嫩皮肥。

天生黄羊必有用,千金散尽羊腿来。

烹羊宰牛且为乐,会须一饮三百杯。

葡萄酒,竹叶青,将进酒,杯莫停。

与君歌一曲,请君为我烹炊饼。

羌煮貊炙不足贵,但愿长醉不复醒。

古来圣贤皆垂涎,日啖樱桃三百颗。

陈王昔时宴平乐,斗酒十千恣欢谑。

主人何为言少饮,径须沽取对君酌。

五花马,千金裘,呼儿将出换美酒,与尔同销万古愁。

两人笑得直不起腰来。

“原来你也喜欢吃樱桃?”陶蓁笑问。

“当然啦。”端木玉信的笑容似是点燃八面的初夏暖风一般,“在学艺时,院中曾有棵樱桃树,入夏时候,就有很多鲜红的大樱桃。”

“我也是。怎么,你也喜欢吃羊肉?”陶蓁继续问。

“喜欢,我在大漠的时候,最喜欢的就是黄羊肉了呢。”

“你还去过大漠?”陶蓁问。

“是啊,那是去闯荡江湖的时候,曾经跟着一队商人去做生意。为赚钱,也为见识大漠风光。”端木玉信说道,“日出日落时,大漠的景色最美。所谓‘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’最是写照。那是见到星星最多的地方,漫天都是明亮的星,非常大,很好看。等以后,咱们帮王爷打下江山,一起去大漠玩,好不好?”

“喂,哥们儿,你还喜欢吃螃蟹?”陶蓁心下一阵惊惶,拍拍端木玉信的肩膀,故意打断道。她端详着他明朗的双目,他的目光温柔得像雨润的花朵。这个俊美的弱冠少年,像是雨后茁壮成长的树苗,但总是少了几分铁汉的坚毅与沧桑。这一点,他甚至不如痼疾缠身的凌慕辰,凌慕辰的目光坚毅得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刃。然而,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爷,她就这样守护他吧。

听到“哥们儿”的称呼,端木玉信的双瞳微微地闪烁了一下。继而,他笑着回答:“当然了,海蟹,河蟹,都是上等美味。中秋佳节之时,桂花香,蟹膏肥。所谓湖田十月清霜堕,晚稻初香蟹如虎。”

陶蓁接说道:“漫夸丰味过蝤蛑,尖脐犹胜团脐好。充盘煮熟堆琳琅,橙膏酱渫调堪尝。一斗擘开红玉满,双螯啰出琼酥香!”

端木玉信说道:“唐彦谦的《蟹》也算是咏蟹的佳作了,对了。你喜欢饮酒吗?”

“喜欢啊,以前师父和师叔高兴的时候会喝一点儿。我好奇,就偷着喝。后来师叔病重不能喝酒,我师父怕他馋,自己也把酒戒了。”陶蓁道。

说到这里,陶蓁的笑容渐浅。她仰头望着晴明的碧空,天空中渐渐浮现出师叔的微笑,温润似海,飘杳似云。云深了,师叔的脸又悄悄地隐了去。再次出现时,那脸竟是三分像师叔,七分像凌慕辰。

“你在想什么?”端木玉信笑问,他长睫灵动,眉目如画。

“你说,王爷听到这个曲子,他会怎么想!”陶蓁笑道。

端木玉信笑道:“不知道啊,殿下可能不是在筹划谋略,就是在牵挂锦瑟王妃吧。”听到王妃二字,两人沉默下来,身边的柳树飒飒地飘曳。

端木玉信笑道:“这是当然,人就活这几十年,又何必总愁眉苦脸呢。醉赏秋月春花,闲暇时恣意啖鱼虾,本就是一大快事。说起来,我本准备了一坛几十年陈酿的竹叶青,可给你尝几口,不过,大部分还得拿回去给哥哥。”

陶蓁一听有美酒,双目放光:“在哪里!”

端木玉信从怀中摸出一个精致的小酒囊,递给她。陶蓁接了,一口饮尽,果然是清香四溢,芳香彻骨:“酒我是喝了,改天还你更好的!”

端木玉信接过已然空空如也的酒囊,轻嗅余香,直念道:“山窗游玉女,润户对琼峰。岩顶翔双凤,潭心倒九龙。酒中浮竹叶,杯上写芙蓉。故验家山赏,唯有风入松。”不只是说酒,抑或说人。只是,陶蓁觉得有点好笑,说起美人,他似乎比自己还要好看几分吧?

陶蓁用了更大的力气拍端木玉信的肩膀:“喂,你是不是看上王爷新来的侍女了!那个叫香雪的真不错!看你们眉目传情的,是不是来找我说媒的?”

完全会错了意,端木玉信尴尬一笑:“我可不是我哥。殿下的女人,我不要。”

“咦,你也知道你哥他……”陶蓁说完,忙捂住嘴。

“当然知道。”端木玉信长长地叹息。

那时候,他还是个只会哭闹的五岁小屁孩。那一年,父亲刚去世,他被凌慕辰特许带到倚梅宫时哭个不停。

“哥哥,我要爹爹!殿下,我要爹爹!”他不吃不喝,就连宫中御膳房精致如花朵般的点心,他也不看一眼。就连杨德妃的哄劝,锦瑟姐姐的手指戏法,对他也丝毫不奏效。

他的亲哥哥端木玉舯挥起了拳头,要打他的屁股。凌慕辰殿下摇着轮椅上前,替他挨了那结实的一掌。咚的一声,险些揍得殿下从轮椅上摔下来,吓得他不敢再哭了。

“从今天开始,没有爹爹。”十岁的慕辰殿下劝道,“你的亲人只有你哥哥和我。我们会爱护你,照顾你,抚养你长大,教你读书。从今天开始,你又多了一个哥哥。”说完,他摇着轮椅上前,替他抹去眼泪。从此,这位看上去冷冰冰的殿下果然把他当亲弟弟对待。然而,他在宫中过了不到半年时,端木玉舯却执意要送他出宫。

凌慕辰当时十分反对:“为什么不等他大一些再送走?”

玉舯说:“等他再大些,染上一身王子的浮华习气之后,再他送走吗?他不过是御林军统领的儿子,他受不起这份奢侈繁荣!”

一个月之后,五岁半的玉信被送走。临行之前,凌慕辰派了好几个侍卫,再三叮咛他们路上好好照顾他,并且给他的师父准备了丰厚的礼品,以及一个价值连城的蟠龙白玉盏。至今,那白玉盏仍被师父当成宝贝。

然而,学艺生涯远不像他想的那么理想。一批批鲜亮精致的绮罗锦缎送来、一封封丰厚的答谢金银运到他的学艺处,除却大师兄之外,师兄弟们总嫌他骄奢。且他出身武将之家,身份自是与他人不同。每日里,师兄弟们总是许多人捉弄他一个,晚上睡觉被窝里被塞老鼠、早餐里被放癞蛤蟆的事时常发生。为此,他养成了温润似水的性格,沉静而忍耐。在一个修习兵法剑术的地方,所有人皆是七巧玲珑心,面对种种尔虞我诈,支撑着他能坚持下去的,便是两位哥哥的希望。

成年之后,他去过大漠、草原,走过许多名山大川,甚至攀过难于上青天的蜀道。他探索着周边的一切地貌和风土人情,绘制了一幅名为《天下》的地图,就是为日后作战未雨绸缪。他也曾尝试着效仿大哥,行侠仗义。温润的性格让他广结人缘,也赢得了名声。再次回到凌慕辰身边,当年的少年殿下,如今也已拥有封地,美貌的王妃。只是,熟读史书的他,觉得这一切似乎那么的不真实。

“喂,你好像不喜欢锦瑟王妃?她人很善良,又很体贴地照顾王爷,不是红颜祸水。”聪明如陶蓁,许是因为年纪尚浅,她看不透更多的事。

端木玉信温柔地笑道:“别多想,怎么会。”

话虽如此,他心中的不安却依旧在放大。他知道,事情远比他想象中更为复杂。

凌慕辰前脚刚走,凌宛天就失眠了。

自那日误入六儿和锦瑟缠绵沐浴开始,凌宛天就整日的惦念,辗转后宫多日,发现后宫三千佳丽竟无一人拥有这般绰约。一日,凌宛天命太监从集市上悄悄买来锦瑟的画像,盯着画中优美身段的玉人儿,怅惘了足足一个下午。

一日,汤王凌慕珣进宫献出千年灵芝泡的药酒并几种陈年佳酿。父子俩先讨论武艺,后研究良马,最后干脆打了一场猎。回到皇帝的寝宫时,凌慕珣说道:“父皇,儿臣刚得到一匹九花虬,额高九尺,毛拳如麟,身披九花,打猎、打马球再适合不过,改天领来给父皇试一试。”

凌宛天拂拭着胡须哈哈大笑:“正巧,朕刚得到一匹狮子骢,鬃毛及地,性情极为刚烈,朕好不容易才驯服他,改天给你骑下。”

凌慕珣为凌宛天斟满陈酿,扬起自己颇似父皇的高鼻梁,笑道:“不敢不敢,儿臣哪有父亲这般英明神武。谁的宝骑就是谁的,就像女人,不是谁都能掌控的。”

凌宛天不语。

凌慕珣对西域送来的沙果葡萄不屑一顾,对蜜柚、甜橙也视若无睹,单指着那满桌的琳琅木瓜、水蜜桃和芳泽的樱桃说道:“瓜果虽然鲜美,却不如美人鲜美啊!你看这水蜜桃,再甜蜜芳醇也不如美人!”

凌宛天说道:“这是阳泽县上贡的极品仙桃,怎么就不如美人了!”

凌慕珣摇晃着带了翠玛瑙戒指的食指,舔着薄唇说道:“当然不如!要不是父皇让儿臣把弟媳妇还给六弟……”越说越放肆,竟口无遮拦地大肆提起锦瑟的好。

“不长进的东西,她是你弟媳!”凌宛天痛骂喝止道。

“那又怎样,前朝的皇室,这种事还少吗?”凌慕珣不服气地说道。说完,他将二十年的梨花白陈酿仰脖豪饮,凌宛天则是不动声色地品咂着一杯兰生美酒,饮得寡淡。

这一夜,凌宛天再次失眠了。他寝食难安,辗转反侧。他看所有的宫娥都似锦瑟,掌灯的,打扇的,为他更衣的,都是她。然而,所有的人在迎上圣颜的那一瞬间,却颜色尽失。仅有锦瑟一人,如那天边的皎月,他望啊望,太远,总是望不真切……

终于,他在几个不眠夜之后,于一日清晨微服潜入殷王府。


更新时间:2024-09-03 14:53:4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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