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大雨倾盆，像在天地间悬起万道水幕。雨声中，女巫姬兰又听见了龙吟，
那种高亢嘹亮的声音，能够穿过雷雨声，在半空中一圈圈回荡。可预见的是，
不远处的镐京城，又要过一个不眠夜了。“谁让他们把一条龙锁在家门口呢。”姬兰想，
但现在还轮不到她幸灾乐祸，因为全镐京城离那条龙最近的就是她。龙吟声正从脚下传来，
那地动山摇的声音，像有一百条狗在她耳边狂吠，不，也许是一万条。姬兰觉得心烦意乱，
她披了件蓑衣，冲出悬崖边的小屋。从悬崖上俯瞰，锁龙涧像一锅煮沸的白水，
正发出轰隆隆的响声，喷涌的水沫中不时浮现出一个巨大的身躯，那身躯一跃而起，
露出峥嵘、雪亮的头角，那是一只雪亮的灰龙。姬兰瞪着它，忽然大叫道：“老泥鳅，
我可不怕你。”灰龙半跃而起，一道带着腥味的水柱劈头打在了女巫脸上。
二按照一种官方的称呼，姬兰是大周朝唯一的守龙女巫。”不要小瞧它。”在任命时，
大巫祝语重心长地告诫她，“还记得巫师都夷的预言吗？‘当寻龙者出现，
巨龙会再次降临镐京的上空。而那时，你将是危机到来时，第一个预警者。
”女巫姬兰没想到，这一天真的会来临。那是一辆贵族的马车，
从马车华而不俗的装饰、御手矜持的神态看，马车的主人，应该是位身份不低的贵族。
但就是这辆车，却停在一所平民的院子前。所以姬兰忍不住多看了一眼。
“马车要接的是一个矮人，这当然不常见。但那个矮人衣着夸张、亮丽，一看就是个倡优。
”周王室的宫廷，历来都有豢养倡优，供贵族们取乐的传统。其中技艺高超者，
还会成为贵族宴会争相追捧的对象。但矮人的相貌不停地冲击着姬兰的记忆：他的额头宽大，
眼睛圆鼓，还有一把红色的胡子，看起来不像周人，倒像个异族人。但在西周，
从远方贩卖异族并不是奇闻了。所以姬兰困惑的并不在这。“好像在哪见过”。姬兰想，
这个想法驱使她在脑子里搜索，在走出巷子前，她终于想起来。不是见过人，
而是在巫祝府的藏书里，见过对这个著名族群的记录。“东方之国，有寻龙族，
其人身不满四尺，脚大、广额、成年者胡须赤色。”第一次看到这段话时，
姬兰还觉得是巫师们在胡扯。“别的异族，瞎扯就算了，这可是赫赫有名的的寻龙族。
”百年前，寻龙族就已名噪镐京，虽然这个族群，只是匆匆地露了一面，就再无踪影。
但镐京街头巷尾的说书人，却顽强地用故事，把他的相貌记录了下来。在这些故事里，
他们通常身高长八，青面獠牙，野蛮粗鲁，最重要的是，骑着一条巨龙。
虽然姬兰认为这种描述太夸张，但寻龙者至少应该比镐京最强壮的武士还要高大些。
只有这样，才可能跳进那冷的像冰窖一样的恶龙涧，把一只巨龙救出来。
这时倡优正抬脚上车，长袍下露出一双水瓢一样的大脚板。一霎间，女巫楞在那，
不知从哪飘来的一阵风，让她觉得寒毛直竖。“难道真的是寻龙族？他们又出现了？
”姬兰像站在历史的分叉点上。她想起巫师都夷留下的预言，“当寻龙者出现，
巨龙会再次降临镐京的上空。”三一百多年前，很多吃饱了买事干的镐京人，
发现街头出现一个矮人。他衣着怪异，风尘仆仆、像西方的犬戎一样，骑着高马，
还带着一把比自己高的巨斧。只是跟那些笑容可掬的矮人不同，他面容坚毅，甚至冰冷。
这种奇怪的搭配，立刻吸引了好事者顽强的围观，但在一路跟到恶龙涧，
并目睹矮人跳进水潭后，人们恍然大悟——这不是个杂耍艺人，而是个想自杀的疯子。
恶龙涧锁了一条恶龙，至于为什么被锁，没人知道。大部分的传言，
都上溯到洪水滔天的时代，这只灰龙兴风作浪，遇上治水英雄大禹，就被锁在了石柱上。
几百年过去，锁住恶龙的英雄早就烟消云散，却把恶龙给忘了。长久以来，
镐京人对这只龙并没有意见，毕竟，距离它作恶的时代太久远了。一些镐京人提起这只龙，
甚至还有些得意，“瞧，我们镐京的水潭里还锁着条龙，你们那有吗？”疯子跳下去后，
杳无音讯。但水底断断续续传来“砰砰”的声音。“在砍巨龙的锁链呢。”有人开玩笑。
第三天，笑言成了事实，一只灰色的巨龙，戴着刚断开的锁链，跃上了镐京的天空。
“龙真的很厉害吗？”姬兰问师傅。“劈山开石，腾云驾雾。”师傅道，
“在上古所有传说里，龙是最厉害的。”“那镐京岂不遭殃了？人类怎么打过他？
”“有我们巫师在。”躺在床上的老头，因为往昔的荣誉，显得两眼放光“是巫师都夷，
用一支钧天弩，射下了巨龙。”巨龙冲出水潭后，为了报复将它囚禁的人类，
开始疯狂地毁坏镐京城，在它锐利的爪牙下，房屋像豆腐一样成片被毁去，
周天子的军队更不堪一击，射出的箭像雨点一样纷纷落回地面。直到巫师都夷出现在城墙上，
他用一支硕大的钧天弩，射向巨龙，那一箭，如后羿射日，光焰万丈。但巨龙龙并没有死。
一位奉命去查看的将军，在远远的山坡上，看见灰龙从它跌落的土坑里爬起来，喘着气，
一瘸一拐地走回了恶龙涧。一些胆大的好事者，悄悄查看了巨龙跌落的地方，
在附近发现了被认为是“疯子”的矮人的尸体，很显然是被摔死的。整个故事，
被人们像拼七巧板一样拼了出来，矮人跳进恶龙涧，用斧子砍断了锁住巨龙的锁链，
骑着巨龙腾空而出，但在巨龙被射落后，他也被摔死了。因为拿巨龙没办法，
愤怒被转移到了矮人身上，巫师们被要求查出矮人的来历。几十年里，
不知多少巫师被派往四面八方，并永远地消失在周的大地。直到十多年前，
一个臭烘烘的叫花子，倒在镐京巫祝府的大门前。巫师们从他攥紧的手中，
找出一片脏兮兮的绢帛，他递出了关于寻龙者的唯一消息。东方之国，有寻龙族，
与敬畏龙的周人不同，寻龙族的人喜欢四处寻找龙，这个奇异的种族，
拥有一种天生的神秘力量，他们可以驯服最桀骜的龙，将他们变成坐骑。作为寻龙一族，
他们个子矮小，却力大无穷，能够潜入深海、也能轻易爬上悬崖。显然，
被锁在恶龙涧的灰龙，吸引了一个正在流浪的寻龙者的兴趣，这位力大无穷的矮人，
凿断了锁龙链，将巨龙带出水潭。可惜这时，已经过去了一百年，
新的天子只关心远方的财富，对一个陌生的矮人国，并没有兴趣。四“巫祝大人，
寻龙者真的是矮人吗？”巫秋沱没想到，还会有人问这个问题。
提问的正是守龙女巫——姬兰。“是的，那是一位前辈，历尽千辛万苦搜集来的。
”巫秋沱说，“但现在已经没人知道了，人们只愿相信自己乐意相信的。
”“那如果有个矮人，长得跟书里说的一样，是不就是寻龙者？”姬兰继续问。
巫秋沱没回答，他用关切的目光望着姬兰，“你看到了长这样的人？”“是的，
他是王室豢养的倡优，我已经查出，他叫公治奇。”姬兰说，“据说在宫廷很受欢迎。
”在巫秋沱匪夷所思的眼神里，姬兰继续说道，“我开始也好奇，如果他是寻龙者，
为什么要装成倡优，很显然，有两样好处，一是不容易暴露身份，他那奇怪的长相，
如果不是依靠倡优的身份，很可能刚到镐京，就被巫师察觉了。二是能靠近周王室，也许，
他想从周王室得到什么。”巫秋沱沉默了很久，他告诉姬兰，如果寻龙者真的出现，
一定会再次救出巨龙。但语气一转，又说只凭奇怪的长相，贸然指认一位天子宠爱的倡优，
会被当笑柄。“我会在适当的时机，提醒天子。”巫秋沱最后温和地补充说。五“什么提醒？
他才不会去得罪天子面前的红人？”酒馆里，游侠无知醉醺醺地对姬兰说，
“说不定巫秋沱还盼着寻龙者出现呢。那样巫师们就又能扬名镐京了。”无知是晋国的游侠，
三年前流浪到镐京。那时候，在镐京城里，流浪着各国的游侠，
他们通常是破产的武士及其后代，在失去维持生计的家业后，像潮水一样，涌进各国的都城。
虽然流言中，他们大部分爱打架、吹牛，不守规矩，但其中有些，身手的确不错，而且自称，
就算穷的剩条裤衩，也会坚持士的节操：忠诚，守信。
这位游侠以为雇主解决各种问题来谋生。姬兰在两年前，曾找他帮过忙，两人也算朋友。
这天夜晚，姬兰找到了这位烂醉如泥的游侠。“我现在担心的是，公治奇如果真是寻龙者，
他接近周王室的目的是什么？”姬兰道。“还能有什么？挑拨离间，蛊惑天子，
故事里不都这么说？”无知大着舌头说。“我想请你帮我监视公治奇。”姬兰想了想，说道，
“不过比较困难，他现在是镐京城最受欢迎的艺人，进出的都是守备森严的宫殿，
不知道你能办到吗？”“女巫阁下，如果你有兴趣，我可以告诉你，
今晚周天子穿的内裤是什么颜色？”无知淡淡道。姬兰微微一笑，“半个金锭。”“要知道，
我俩的交情，又岂是金钱能衡量的。”无知咂了咂嘴说，“只不过最近镐京的酒钱又涨了，
那些贵族，根本不考虑我们这些，千里迢迢来为天子效力的人。”“一个金锭，
不行我就去找别人。”“成交。”“不过我还是很好奇，你为什么要自己出钱，雇一个游侠。
”在喝了一口酒后，无知又问道，“换我肯定不会干，这是全镐京的事。
”“所以你永远只能是个默默无闻的游侠。”姬兰不屑一顾地说，
“现在全镐京也没几个人知道寻龙者的事，巫秋沱也置之不理。
如果我能查出他接近周王室的目的，一个金锭又算什么。”女巫脸上带着意气风发的笑容，
在她的构想中，这是她成为都夷一样的英雄的绝佳机会。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，
虽然一个金锭，是她这样的女巫一年的俸禄。“你帮我好好监视公治奇，
说不定你也能成为天下最有名的游侠。”无知发现，女巫居然对他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。
在姬兰离开酒馆时，无知坚持要将这位女雇主送出这条街。“晚上人少，不安全。
”无知晃着腿，煞有介事地说，随后又补充道，“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，
我的工钱可怎么办？”“如果有什么不安全，也是您吧。”这时候，街道上空荡荡的，
两个年轻人各怀心事地走着。隐约地，从西北方传来一种奇怪的、高亢的声音，
并迅速布满黑色的天空。“听见没？”姬兰说。“哦，听见了。”无知抬起头，
看见半个白色的月亮挂在不远的城墙上，这位游侠沉吟了半晌，深沉地道，“多浑厚苍凉啊，
像黄河拍打晋国的大地……”“白痴，是龙吟声。”姬兰打断游侠的抒情。“龙吟？
”无知摇了摇空荡荡的脑子，然后说，“那不是天天都能听到吗？那只龙，
一个人被关在水里，还不得叫两声。”“声音比以前变大了，也许那只龙，
也感觉到寻龙者来了。”姬兰望着远方，本想和无知多说几句，但看见这位游侠，
一脸宿醉后的茫然。只怕再多说几句，就要睡倒在街上了，到那时，就不知道谁送谁了。
于是摆摆手，消失在街道上。六无知要到几天后的一个晚上，才想起姬兰的话，
龙吟声的确不一样了。三年前，游侠无知第一次来到镐京，也听到这种奇怪的声音。
“是龙吟声。”一个齐国的商人告诉他，“他们都这么说。”“瞎掰。“商人接着评论道，
更新时间：2024-09-09 23:45:58