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我清楚记着自己入睡之前,靠着的是那匹卧在地上的枣红色战马,
然而不晓得是马跑了还是秦归瑜成心的。翌日一早我醒来的时候,枕着的却是秦归瑜的膝头。
此君靠着树睡着了,睫毛阖起,纤长而浓密。那睫毛要是能拔下来,
移栽到我的眼睛上就好了。我正思忖着,远方忽然传来一声沉闷号角声。
四周各位使臣都睡得很死,偶有听到声音的也不过嘟囔几句,翻了个身。
秦归瑜睁开眼睛:“百越郡的郡守派兵来了。”我一个鲤鱼打挺起身:“你觉挺浅啊。
”“以前……习惯了。”他伸出手,似乎想替我挽鬓角的碎发,手腕悬滞在半空中,
停了一瞬似乎觉得不妥,又收了回去,“我可有惊扰到你?”我挥挥手,从地上起身,
掸了掸身上的尘灰,扯谎道:“没有,我也觉浅。”风餐露宿自然睡不好,
我也不是什么户外露营爱好者。我瞧着天还没亮,没话找话道:“此刻是什么时辰了?
”“丑时一刻。”距离那个传信寻求援助的护卫离开,恰好过了三个时辰零一刻。据我所知,
那个护卫骑的马匹虽说是良驹,但到底走了这许多日的山路,已经精疲力尽,
一个时辰能行一百二十里已经算是极限了。也就是说,
郡守带着的那队人马不到一个时辰就走了三百里山路。我提出质疑,
秦归瑜瞥了一眼正在熟睡着的使臣们,淡淡道:“或许郡守正在巡检边防,
传信士兵若在边防碰上郡守,时辰便没差了。”我们都没料到,
百越郡的郡守曾凡能亲自带兵前来。曾凡是个身长七尺的精瘦中年人,身上自带一股异香,
言谈中总将“天子仁慈,皇恩浩荡”挂在嘴边,带着我们进了百越还不够,
还亲自带了一队人马,一路护送我们到了京畿。外臣不得宣召便不可进京,
曾凡在渡口送别我们,派人折了许多柳枝。一身绯色官服抱着几枝柳条,
前前后后不过和我们认识两日有余,看曾凡那样子却好似是与多年好友即将分别。
四周百姓纷纷侧目而视,曾凡泪洒当场道了句:“今日一别,不知何时再见秦君和诸位。
”我和刘使臣面面相觑。合着我们都是“诸位”,秦归瑜才是他今日演这出戏的主要受众。
我清了清嗓子:“那我就先走了,不打扰你们叙旧。”刘使臣也回过味来,
顺着我的话道:“少夫人从前没坐过这瓜州渡口的船,老夫给少夫人讲讲其中门道。
”周围别的使臣也纷纷附和,我们做戏做得很足,一边踱步离开这尴尬至极的现场,
一边滔滔不绝地讲些客套话。去京城的船只上除了我们几个,还有一队的镖师趟子手,
十来个人护着一个三尺长的箱子,想必里面是件极其要紧的东西。
为首镖师坐在船头的甲板上,蹙眉抄手,瞧着渡口上的曾凡,足尖踢着水面上的浮萍,
颇有些不耐烦:“有完没完了还?”是个姑娘,一身海棠色的交领长衫,
合着头顶的鎏金玉冠,瞧着像是富贵人家的女郎。未免被人盯梢,大家都换了平日的衣衫,
并未着官服。这姑娘身后的镖师趟子手见主家发话了,立刻拿着武器起身。
岸上看热闹的百姓多了起来。我赶紧三步并做两步,
挽住了面无表情看着曾凡的秦归瑜:“郎君还是赶紧上船吧。”我怕他演露馅了,
到时候没法收场。曾凡一声“呜呼哀哉”,叹道:“秦君此去殷城,想必是要叩天子门,
为天子所用罢。”秦归瑜冷言冷语:“难不成曾大人想留我在你身侧做幕僚吗?
”曾凡递出来的柳枝还带着露水,此刻他的手微微发抖,
那露水也顺着柳枝滴落:“我绝无此意,只是日后……”露水“啪嗒”一声滴落在地面上,
氤氲开来。“恕我直言,曾大人与在下不会有什么日后。”秦归瑜嘴角噙了一丝笑,
颇为讽刺地斜了他一眼,而后牵着我的手腕,向渡口走去。渡口的风极大,
我们的衣袂袍袖都微微荡起,逆风而行更是尤为不易。我没忍住吃瓜的心情,
回头瞥了一眼曾大人,只见他脸上的笑意僵着,仿佛傀儡戏里的精致傀儡,
脸上用油彩绘着笑,仿佛有无数根线牵引着他的面皮,那笑容刻意又惊悚。风声呼啸,
我贴近他耳侧,手拢成喇叭状,低声询问道:“你惹他做什么?”秦归瑜笑笑:“八字不合。
”简直驴头不对马嘴,我只听过合婚庚帖要看双方八字,从未听说过交朋友还要看八字的。
这个曾凡应该是有什么企图罢,这么费尽心思百般讨好,总不能是仅仅只为了招个幕僚。
踏着梯子走到船板上时,那些人已经得了那姑娘的号令,将武器收了起来,
不过瞧着我们的眼神还是有那么些许不善。海棠色衣衫的姑娘看都没看秦归瑜一眼,
径直走到了我跟前两步开外的地方:“刚才瞧着你便觉着眼熟,方才洛镖师提醒我,
我才想起来去岁在百花宴上见过你。”我笑着打岔:“我这记性是一年不如一年了,
大约是汤药喝多了。”原主社交圈还挺广泛,
我只能祈祷进了殷城之后不会遇上原主从前的熟人,要不我真是招架不住。“不认得我了?
”她挑眉,“当时你我争那盆叫……‘玉露含香’的牡丹,都加到三千金了,
最后却叫昌乐郡主平白抢了去。”好吧,现在轮到我来担忧自己会不会暴露了。
我硬着头皮道:“我真不记得了,敢问足下是……”送走了一个找秦归瑜茬的,
来了一个找我茬的,人生总是有些奇妙的际遇。“真不认得了?
”她有些莫名其妙地瞥了我一眼,好在我这几日颠簸,看上去应该很是憔悴,“算了,
不和你一个病人计较了,这回可要记好了。”她递给手下一个眼神,
那手下立刻眼明心净地报她的名号,扬起下颌,骄傲道:“我们头儿是通远镖局少东家,
贺昭之贺大小姐。”我颔首:“贺大小姐妆安。”贺昭之瞧着我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怪物,
上下打量我片刻后,真诚地从身上拿了块令牌递给我:“你进京之后得空了,
来一趟我们镖局,我们坐堂的郎中擅跌打损伤,治疗脑疾也不在话下。”我接过令牌,
试探道:“多谢?”她拍了拍我的肩膀,秀眉微蹙:“京城两大纨绔的名号,
以后估摸着就要改了……嗨,早知道你病成这样,我当初就不该和你争抢的。
”我想着伸手不打笑脸人,拱手赞叹:“贺姐姐高义。
”约莫着是这句“姐姐”叫的她很受用,她忽然拉住我的手:“好,我认下你这个义妹了,
以后道上有事,记着报你姐姐贺昭之的名号。”我觉得她莫名其妙地占了我便宜,
但是我没有证据。说罢她扬长而去,回了舱房休息,留我一个人在原地发懵。
秦归瑜道:“船上也是无趣,不若你给我讲讲从前当纨绔的事迹?”“太过久远了,
我都不记着了。”我推诿道。听到“久远”二字,秦归瑜忽然有些黯然,
犹如一根霜打的茄子。没等我问他怎么忽然意志消沉起来了,
便瞧见那几个镖局的镖师给那箱子上了三四层锁,一道铁链压着一道铁链,足有我手腕粗,
时不时还警惕地瞥我们几眼。我直觉那箱子有问题,秦归瑜顺着我的目光瞧过去,
瞧着那封条上的字,淡淡道:“那箱子里装的是季国国君赠予京中贵人的生辰纲。
”我深以为然,“京中贵人”这个称呼过于模糊,可以是陛下皇后,
也可以是我那心肠歹毒的养父,更有可能是京中巨富。收礼的身份都如此模糊,
这通远镖局居然也敢接这趟镖?刘使臣见那贺姑娘远去才敢露面,
面露苦色道:“这小霸王的阿娘是皇后嫡妹,时不时地就要揍哪家的少爷公子出气,惹不起,
当真是惹不起……”原来是皇亲国戚,怪不得连这么奇怪的镖都敢接。
更新时间:2024-09-12 15:16:08